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一定是金科玉律。至少我的那一本經,索性就不唸。
新世代看重Facebook和Instagram上的讚好數字。老一輩要測試人緣,可直截了當得多:病,而且要大病。屈指一算,親臨你病床送飯、切水果的人有多少,人緣就大概只值多少。
所以,當叔叔走進病房,我是有點納悶, 原來世上除了我跟我媽,還有第三個人會來醫院探望我爸。
可以的話,我希望社會發明一個專有名詞,用以替代「有血緣關係但沒有絲毫感情的父親」。一般來說,只要媽媽在場,我只會以「你老公/佢老公」表示。
可惜暫時沒有,唯有以「那個人」代之。
這幾天,我不斷被迫三省吾身。第一個考驗,是收到電話通知那個人暈倒入院。我連忙動身。原來去醫院只需十分鐘腳程,短短時間當然不夠我思考人生一大難題: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到底要不要傷心?傷心倒好像要,那我會嗎?
如果有人想知道住劏房的滋味,歡迎私信。那個人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討厭的同屋主,不修邊幅的房客。可免則免,我都不會離開我那50呎大的劏房,盡量不想聽到外面我媽跟他的吵鬧,以及每逢賽馬日的賽馬旁述聲音。
一到醫院,他似乎對我的出現有一點驚訝。
「發生了什麼事?」答案最好不要太短,我不確定還有沒有話題可以延續下去。
「爆血管囉,右半身癱瘓。」我當時的表情,應該跟口咬樹葉那隻樹熊相去不遠 —— 右半身癱瘓?那誰來照顧他?
「唉,我才五十幾歲就中風,之前一點先兆都沒有。」視乎觀點與角度吧,你要認為每天回家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三餐專挑油膩食物,罐裝飲料代替清水,也算是「毫無先兆」的,我也無話可說。
不過看到他憔悴的樣子躺在病床,一臉憂鬱,我只好出言安慰,中風後黃金三小時獲救的,以後康復的機會很高,急不來。但我發現這種憐惜的感覺,我在旁邊病床的老伯身上一樣找到。
我站在病床旁邊猶疑了一會兒,知道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幫他抹一下身。當下馬上被啟發:一定要盡快找到工作,免得賦閒在家中要負責照顧他。原來就算剛才的十分鐘腦交戰,理智霎時戰勝,來到醫院看到真人,情感卻是絕對誠實。
邊吃飯邊聽媽媽感嘆,那個人煙酒不沾,怎會那麼早就中風。這個時候,我哥終於聽到留言回我電話。我簡單幾句交代事情起末,結論是那個人沒有生命危險,右手右腳亦開始恢復知覺,但日後能否行動自如還是未知之數。
「哦,那好吧。」我隱約感覺到下一句對白,應該是再見。這個電話,我不敢貿然掛掉,所以馬上把手機遞給媽媽。
「你爸說:『如果以後大小二便都無法自理,我寧願去死』。你不會涼薄到不來看他吧?」看來她是完全高估了我哥對那個人的感情,他不單止沒想過去醫院,而且還回了一句:「他說得對啊!我贊成!」
我哥續說:「除了付出一顆精子,他還做過什麼?憑什麼要我理他?」說得也是。那個人多年來對我們不聞不問,日賭夜賭。不要說拿一分錢出來供養我們母子三人,他有一年半載忍得住不偷家裡的金器去典當、或者我媽的信用卡去透支套現,然後輸個精光,已經是菩薩保佑。
畢竟遭逢巨變,那個人似乎也因而變得感慨。第二天去探病的時候,他跟我說:「你哥不來就算了,我不怪他。我有自知之明。」倘若他的「反省人生模式」能早點啟動,不要留到晚年才來大徹大悟,那該多好。
媽媽為了照顧他,向老闆申請每天早一點下班,好趕及傍晚一輪探病時間。每天上班,趕回家煮健康晚餐帶去醫院,在沒有放置椅子的該死病房乾站三個小時,幫他按摩手腳,餵他吃飯,再回來準備明天的食材、補湯之類。
看著她在沙發上累極入睡,我不禁也疑惑起來。我對媽媽,連一顆精子都沒有付出,又憑什麼她一直對我們三人多年來照顧周到、任勞任怨?
養兒防老,好像有它的道理。但我應該不會選擇生兒育女,免得生下來的孬種,跟我一樣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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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一個人對一朵花情有獨鍾,而那朵花在浩瀚的星河中,僅此一朵。那麼,他只要仰望繁星點點,就心滿意足了。於是他喃喃自語:『我的花就在星河的某個角落』可是,這花一旦被羊吃掉了,瞬間,所有星星也將隨之黯淡無光。那你也認為這不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