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東京》
 
在密封的房間裡閉上眼細心聆聽,只聽到細碎的呼吸聲、時鐘的滴答聲, 空調系統運作聲。
亞美感覺有點納悶,後退兩步往牆上靠去。
稍一發力,如輕煙的身體便穿過貼上米黃色牆紙的牆壁,來到隔鄰房間去了。
 
穿著一身房務員裝扮的亞美已不如最初剛學會穿牆過壁時的稚嫩會在越過房間之後急忙整理身上的衣服髮式,或是在碰到客人時尷尬地說「打擾了!」然後彎著腰退出去。
成為酒店幽靈長達數十年的她,已習慣了穿梭於房間之間,透明地生活。
 
這次,她穿梭到一間明顯地是女孩子的房間。
因為剛竄進來,一陣屬於女孩的淡香依附著空氣在房內飄盪。
那帶香味的粒子飄到她身上的淡粉紅色制服,滑過淺灰色圍裙,再隨空氣流動穿過她無實體的身軀飄落到咖啡色地毯上。
 
亞美往房間電視的方向走去,一路伴隨她的是女性細小零碎的哭聲。
 
好奇的亞美走到床邊,如棉絮落下般輕輕坐下,近距離看著正在默默落淚的長黑髮少女。
 
少女用被子將身體包裹著,將自己捲得像個製作欠缺藝術氣息的麵包。
軟綿被子之中,伸出是她亞洲人蜜色皮膚的手。
姆指滑動著手機屏幕,因流淚而充滿血絲的眼睛重覆觀看著手機裡的照片。
 
亞美靠近手機看。
設計簡約而充滿市代感的手機顯示的是一幅又一幅少女和少男的合照。
 
少女的造型如一般在東京街頭能遇見的女孩,打扮簡潔而妝容髮型是一絲不苟的。
身旁的少男看來長得很高,比少女高出一大截,戴上各式帽子。
而從偶然一幅沒佩戴帽子的照片中看到,少男擁有一頭啡髮。
那咖啡色、微微偏紅的髮,就像亞美左手腕上的手錶皮帶那樣,略帶一種歐陸色彩韻味。
 
少女關上手機。
滅去手上一股白光,房間迅即暗下來。
 
亞美早已習慣了在漆黑中遊走,所以她安然坐在床上繼續她幽靈的生活。
 
但少女呢?
如果她仍呆睜著眼在房間裡看,剛哭過的眼珠必定是在拼命擴張瞳孔,紅腫的眼皮會牽扯發痛吧。
 
亞美在黑暗中俯視少女。
 
她閉上眼睛,如扮演瞎子般撫順著被鋪,按壓著比平常家用枕頭要大要厚的枕頭,期望調整出合適的高度。
但這樣反覆按壓了十幾次以後,少女放棄了,選擇側身睡著。
 
亞美望向緊緊拉上的窗簾。
也許人類需要時鐘或其他能顯示出時間的東西才能分辨日與夜。
但亞美不需要。
她看著窗簾,仿彿能看穿那滲了麻質製作的物料後那個世界是如電視機裡武俠片所愛用的湛藍色光度。
 
深沉的夜快要離別,日間時光準備來了。
亞美在房間裡如水母般漸漸透明、隱沒,但沒消失。
 
 
日間來臨了,少女睡得還不錯。
當亞美在二十六樓漫無目的地遊走了一遍之後,再看見少女之時她已換上一身便裝坐在床尾位置,對著牆上一面大鏡子梳理著頭髮。
 
她將用得有點舊,稍微泛白的黑色髮圈圈在左手腕上。
右手指尖粗略從前額抓鬆頭髮,順勢往左向右梳一下,配合左手從後腦向上抓的動作,右手食指勾起左腕上的髮圈,把髮絲圈著扭一下、再圈。
簡便的髮髻便完成了。
 
亞美從後看著。
心想近代年輕人都流行這種簡約打扮,但她仍舊披著一身嚴僅的房務員裝束。悠閒碎步走到少女身後,一看便察覺到對比是那麼大。
 
少女大跨一步從床尾走到梳妝桌前,拉開半個身子大的布袋翻了幾翻,一副在找東西的樣子。
這勾起了亞美的好奇,吸引了她過去。
 
雖然亞美知道少女不會看見她的存在,她大可大模斯樣走到最近的距離在透明的世界中觀察少女布袋裡的東西。
然而她沒有,只坐在床沿等待少女找尋她的東西。
透過梳妝檯上的楕圓形鏡子看少女的髮型、她的衣著。同時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輕微變灰暗啞了的指甲、纖瘦中指上那傳統款式的金戒指、手背與手腕之間突出而圓潤的關節骨和手錶皮帶。
 
正當亞美要反轉左手想看手掌的時候,一陣帶有味道的水花從上空灑下。
是少女在噴香水。
她拿著一瓶看來屬中價貨的圓柱形粉紅色香水往頸項噴上一下、又一下。
 
沒落到少女身上的香水灑到亞美缺乏實體的身軀上。
亞美自然反應地瞇起雙眼。
香水穿過身體,先是一種苦澀的酒精味,落到床單上的時候便轉化為一陣格調高貴的花香。
 
亞美睜開眼的時候,少女已走到門前穿鞋子了。
 
幽靈和人各背對著,但亞美聽出她在穿需要繫上鞋帶的鞋子。
鞋帶頭上包裹著的透明硬塑膠圈在綁結的時候碰在雲石地板上拍打出的「撻、撻、撻」……
那聲音,不知怎地令亞美的心抽動一下。
雖然,屬於亞美的肉身或許在死後的數十日以後已然全扭曲腐化,但那心跳的感覺卻仍存在於心靈記憶之上。
 
「砰」!
 
少女關門的動作不甚溫柔,所發出的聲音頗大。
 
亞美回頭看去。
沉寂了一個晚上的塵埃揚起,再如花瓣下降般落下。
 
亞美一個靈巧如海豚的轉身便飄浮到窗前。
當幽靈的日子久了,令她漸漸忘掉日期和時光的流逝。
今天是星期幾?甚麼季節?氣候如何?哪個年份?種種她都失去了概念。
右手輕托起左前臂,跟眼瞳大小相仿的圓錶面長久以來只顯示出離世當日的時間。
亞美心頭一緊,轉身竄到隔壁房間。
一間緊接一間的匆匆走過,衣服袖子像撥鋼琴鍵般掃過一幅又一幅一式一樣的窗簾。
 
途中,她看遍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衣服鞋襪皮包行李箱。
藉著這類東西,多少能猜到所處地方的天氣。
 
在二十六樓轉了一圈之後,再踏入少女房間。
以一室芳香作結尾,配合現時東京的春季天氣。
 
亞美深深吸了一口混了花香的空氣。
 
酒精製作出的化學香味沒入咽喉,如針刺的痛楚導致亞美咳了一聲。
然後,她隨咳聲消散於空氣中。
 
 
猶如日夜交替轉接,繁星一點一滴慢慢地點綴著夜空。
亞美就像煙霧粒子被莫名的風所歸納而將她組織出來。
 
她現身於早已散去香味的少女房間,坐在浴缸邊緣,靠在阻擋水花的玻璃上。
 

頭頂上如古區街道的象牙色柔和燈光亮起,是少女回來了。
 
亞美挺直著腰板坐著,迎接少女的回來。
然後,亞美不太優雅地失笑一聲。
「她怎麼知道我在?還作起這認真的坐姿。」
 
少女光著腳踏進浴室,每走一步也在地上踏出一個富溫度的腳印。
 
亞美看著,懷念起往日只需伸出手,將人物抱緊便能接觸到體溫的舒適。
 
少女脫下髮飾,隨意放在洗手盆上的玻璃架上。
雙手抓鬆頭髮,散出一種髮型屋的氣味。
 
亞美看著,小心翼翼地抬起雙腿,走到她身旁。
湊近嗅了一下,輕易便分辨出少女到過附近一家旅遊書推介的髮型屋。
目光移到玻璃架上,湖水綠髮飾還帶有一種新品布料的獨特氣味。
再看看少女的頭髮,跟出門時稍微有點分別的髮型。
 
亞美舉起手整理一下耳鬢的頭髮。
想著自己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也一直保持那種納悶的長直髮型,難道專一的喜歡已經不合時宜了嗎?
從鏡中,亞美隱約看到手錶旁的傷痕。
「還是長久以來人類都善變?」
 
少女盯著鏡子看,身體越靠越近,近得鼻尖要貼在鏡上,看似在檢查臉上有否瑕疵。
 
亞美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慢慢退出浴室。
走向窗前,想要看看外邊的風景。
但窗簾緊緊拉上,唯有靠近。
就像少女靠近鏡子那樣的,越靠越近、越貼越近……
 
突然,少女從浴室走出來,跟亞美擦身而過,「唰」的一聲拉開窗簾。
 
室外漆黑的背景顏色,配上一點點如星光閃亮的燈火,還有室內調得過冷的氣溫。要不是亞美看過鄰近房間客人的衣物和少女輕薄的衣著,大概會誤會這是冬日聖誕。
 
「好漂亮!」
少女由衷讚嘆。
 
身邊沒有人,只有看不見的亞美。
凝在眼眶的眼淚重得沒法子被空調抽乾,「答」……滑過臉,滴落在胸前衣服上,點上一小圈圖案。
 
亞美記得少女昨夜看的照片。
無論相中的少男現在怎樣,少女哭的源頭也必定是他。
 
「唉……」
少女輕嘆一聲。
那發自喉嚨的柔弱力度仿似在暗示給亞美知道少男的狀況。
 
少女轉身掏出手機,開啟比得上外邊世界閃亮奪目的屏幕,又重看一遍昨夜看過的照片。
背對著東京繁華的夜,緬懷般看著照片裡從前的風光。
然後,一一刪除。
 
亞美不太專注的盡可能往窗外最遠的一點光源看去,讓少女刪除照片時的表情和動作變為眼角餘光的風景。
 
名為「少女」的風景,最後是以按下「刪除」符號的食指抹去右眼角半乾的眼淚。
而最遠處的那點光,可能是一戶住家。
當亞美看見那點光熄滅以後,便也隱沒在窗簾的纖維線裡去了。
 
 
窗簾整夜沒拉上。
以亞美巡視房間多年的經驗,她沒完全走遍房間沒個角落便已知道了。
 
坐在小沙發椅上的亞美在關上的座地燈下看著仍在睡的少女想。
作為一位房務員,這種細緻是一種優點。
但身為某人的妻子,這可能是一種缺點吧。
 
通宵工作過後回到家,只能看到熟睡的丈夫。
休班在家,而丈夫外出工作去,就像客人外出遊玩,幽靈之身的亞美只能待在酒店裡遊盪。在一式一樣的房間裡幻想客人們到了哪裡,從他們歸來時的購物袋猜想日間的行程,依靠衣物殘餘的氣味組織進食的餐飲。
 
閉上眼,亞美腦海裡出現的是丈夫的……
 
「呵……」
少女在床上打了個呵欠,打斷了亞美的思想。
 
亞美坐正。
雙手放到膝蓋上,手錶位置歪了,有意無意間觸及生前留下的創口。
她亦有意無意間注意到了。
便無聲地站起,走向少女擺放衣物配飾和化妝品的地方。
 
將手穿過布袋,亞美能觸摸出內裡的東西。
除了分辨得到物件,更能看到內容。
 
布袋裡,藍色卡通塑膠證件套裡除放著女性名字的機票,還有男性名字的一張。
 
亞美想到相中的少男。
 
將手從布袋裡抽出,擦過擺放化妝品的袋子,沾上一點彩妝用品,黏上一點清爽的化妝品香味。
亞美將手放到鼻子前,如普通呼吸般嗅著。
 
當柔滑的彩色粒子穿過鼻腔之後,亞美緩慢地像影子隱沒在黑夜中不留痕跡地消失在少女房間到別處去了。
 
 
午間陽光最猛烈的時間,現職的房務員都在不同的房間裡執拾清潔。
拉開窗簾讓令人精神一振的光線盡可能滲透每個角落。
 
亞美不如傳說中的幽靈那樣懼怕陽光,她站在房間中央默默地讓米黃色的光穿越她的身體,將她映照成晶瑩通透如肥皂泡那樣夢幻可愛。
但她不喜歡這種富戀愛色彩的迷幻,也不好打擾別人的工作,便如泡沫爆破般消失於房間。
 
她無目的地跟隨著隱約傳來的牛肉香氣如秋季落葉被風捲起般鑽進房間。
從門縫閃身進去,才發覺又是少女的房間。
 
少女坐在早上她坐過的椅子上吃著外賣便當。
牛肉的香甜、汁液上的油花。
 
亞美醒覺地記起那是生前比較自信的一道菜,因為丈夫愛吃,所以常做,而且自己的嗅覺較強,所以熟能生巧。
 
少女吃過最後一口,草草收拾一下便爬回床上,也不仔細抹一下嘴巴倒頭便睡。
 
亞美坐到她剛坐過,仍帶餘溫的椅子上。
少女欠缺熱誠的體溫將亞美不存在的熱血翻滾起來。
 
她閃電般移形換影到少女的布袋前,將細白如牛奶的手伸進袋裡。
認真的眼神配合專心一意的表情就如戲劇中擔演醫生的演員裝作做手術那樣,就只差額角上的那滴汗。
 
穩定地將近似陶瓷般的手抽時,手背上添上了一點化妝品的細碎粉粒。
亞美輕盈如貓步走向少女。
深怕會驚動嬰兒般小心靠近,又像欣賞藝術品似的細心觀看少女的臉。
 
舉起附帶化妝品的手,在少女面前調教出合適的角度。
亞美吐了口氣。
 
她不曉得自己吐出的氣是冷是暖,但卻自信能隨心將輕如羽毛一類的東西送到理想中的目的地。
彩色粒子一點一抹像有個隱形的名貴化妝掃在少女的臉上畫出現世代稱為裸妝的流行妝容。
 
亞美完成她的化妝以後,一步一步退後,直至背貼到梳妝檯的鏡子。
她穿過去,到了隔壁房間。
 
 
再度現身已是深夜。
看見某房間客人在點算日間外出購物的戰利品時,亞美才觸電般記起穿越牆壁的時候或許留下了痕跡在房間牆上。
 
她匆匆忙忙地趕到少女房間,自然地伸出手做了個扭開門把的動作。
但她忘了自己根本不需要打開木門便能走進房間。
 
幾乎是跌倒般走進去。
過往的畫面重疊在亞美的眼前,她好像看見了丈夫和其他人。
 
眨眨眼,面前不遠處卻只得少女。
 
她爽快地收拾著行李,身上穿的大概是外出購買後立即穿上的時裝,光潔而有摺痕的衣服。
 
亞美顧不及欣賞,走到牆前查看有否留下化妝品痕跡。
她睜大眼甚至靠近嗅了一遍也沒有發覺半點殘留的東西。
 
有點奇怪的,她明明記得。
 
但隨即放鬆地聳聳肩,轉頭回望正在收拾東西的少女。
 
從上而下看著她經過打扮的臉,用平淡自若的態度從行李箱拿出一件男裝外衣捲起,拋到角落的地方。又拿出其中一張機票,對摺後用力撕開,拋到同樣的角落。再從購物袋裡拿出衣裳,拆去包裝後放進行李箱中。
 
亞美看了一會,經過少女丟掉的男裝衣服旁,穿過牆到另一房間去了。
 
 
沒深究少女在這酒店逗留了幾天,但從昨夜她的行動得知少女在今天要離開了。
 
「不知道她是回家去還是到另一個地方?」
亞美想著。
又來到少女的房間了。
 
拉上窗簾,將房間全部燈光亮著。
少女站在洗手間裡梳洗化妝。
 
用的是新買來的化妝品,紮頭髮的是新買的髮飾,穿的是新衣服。
 
也許由於少女不知道亞美在身後看著,所以少女在整裝完畢後對著鏡子作了個愉快的微笑。
 
然後到門前穿上鞋子,瀟灑地打開門,拉著行李踏出房間。
亞美看著她的背影,慢步至門前,準備當少女關門後才對她說再見。
 
少女關門的動作進行了一半停下,又將門打開。
 
亞美看慣了這類行為,是很多客人在離開時怕忘了東西便會再走進房間裡看一遍的。
 
但少女沒有再踏進去,她對空房間說了聲再見。
 
這都是不少客人會做的動作。
 
再見,給某城。
 
少女「砰」的一聲關門了。
 
她終於離開了。
 
亞美在房間裡徘迴。
經過梳妝檯時,看見少女整齊地擺放著的一小盒化妝品組合,還有一個白色絲帶蝴蝶結髮夾。
 
「忘了帶走?」
亞美「篷」一聲的穿過隔壁房間再穿過門追出升降機大堂。
 
少女剛走進升降機裡。
 
鋼門快要關上。
亞美知道自己離不開這樓層,心裡有點著急。
她慌忙想辦法要令少女記起遺留了的東西。
 
但鋼門還是要關上。
 
從那門縫間,亞美看到少女好像記起甚麼的按下按鈕將門打開。
 
亞美立即鬆了口氣,以為少女想起留下的東西。
 
可是,少女沒有走出來。
她從隨身布袋裡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紙袋,像玩保靈球般將它滑到大堂地上。
 
然後,鋼門關上。
 
亞美不太明白。
她蹲下,左手伸進紙袋裡。
 
冰冷的玻璃、堅硬的金屬、軟而黏的塑膠。
 
穿進紙袋裡摸到的是一隻寬錶帶手錶。
亞美看著暴露在戴著的皮帶手錶旁的手腕傷痕。
 
她抬頭,看著升降機顯示板。
 
「謝謝光臨,希望……」
 
亞美想不到該說甚麼。
 
少女留下的手錶、髮飾、化妝品她是用不上的了。
要像少女般離開東京也不可能。
但遠離失戀,大概是可以的。
 
亞美站起來。
那一瞬間,她又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忘了有關自身離世的種種。
 
輕柔地繼續幽靈的生活,漫步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