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天生日,我要給爸爸買一雙鞋。
已經七年了,從我睜開眼開始,映入眼簾就是那雙粉紅色、毛茸茸的拖鞋,它身上佈滿了醜陋的黑點,湊近還會嗅到它不經意散發出來的酸味,就像街邊垃圾站裏的黑色膠袋,隔夜一個月、早已發臭的食物,可能是爸爸一年四季都穿這雙拖鞋的緣故吧,不論是在家,陪我上學,或是去食環報到,這雙鞋就像是他的終身旅伴,比媽媽還親。
曾經我疑惑道:「爸爸,你為甚麼不買對新鞋?」
爸爸摸了摸我的頭,剛好昏黃的燈光灑在他充滿歲月痕跡的臉上,還有他忽然黯淡的眼神,臉上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呵呵,仔仔,我們家啊,家境不好,所以還能用到的就不用換新,你就當是支持環保吧。」
「可是我不覺得我們很窮啊。」我指了指紙皮箱裏的超人,玩具車,一臉不解地盯着爸爸。
爸爸臉皮不察覺地跳了跳,慈祥地看着我,繼續摸着我稀疏的頭髮:「哈哈,對啊,我們不窮。」
「那為甚麼爸爸不買對新鞋?」問題又返回原點。
爸爸好像不太想在這問題上糾纏下去:「等你長大了,送我一雙呢!」
後來我才知道,之前我跟爸爸抱怨過隔壁的小明買了個會懂發光的跑車,爸爸為了買給我作4歲的生日禮物,三個月來早午餐只啃一塊麵包,只有晚上才陪我們一起吃飯。還記得生日當天,我興奮地抱着嶄新的跑車圍着爸爸跳來跳去,然後因為生日蛋糕上的四根蠟燭映射下,我不經意瞥到爸爸背後瘦骨如柴的影子,只是也許我不懂事,還是爸爸的身驅掩蓋得太完美了,我並沒有太過在意。
最近爸爸的風濕腳又犯了,看到那雙啞然失色的拖鞋,噁心的氣味已經開始飄到隔壁了。某天我們三天沒有回家,隔壁來拍門想來投訴我們的氣味,就像搬了樓下的垃圾站上來一樣,結果卻沒人應門,以為我們到了西邊見佛祖了,嚇得他們手忙腳亂地報警,驚動了警察,原來卻是虛驚一場。回想起來,這對拖鞋的大限早已到了,只不過爸爸死也不願放棄它,才會讓它續命至今。是時候強行買對新鞋,為爸爸找另一個人生旅伴了!
每天下課的時候經過旺角時總會看到一個奇怪的老伯伯,大家都稱他為明叔。不知何時開始,他就在我家樓下舖着一塊米色的布,上面放滿了電話呀、舊式收音機呀、CD呀,或許還有些雜物,經過時總會聽到他扯開喉嚨地叫着:「埋黎睇埋黎揀呀!鍾家輝演唱會d員CD呀!唔買走寶啊!」他總是穿着人字拖,坐在藤椅上搖着羽扇,風雨不改,即使是暴風來襲、閃電交替,離遠總會看到那件泛黃的背心。正好玩具都變舊了,我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小男孩,倒不如像伯伯般賣給別人,換來給爸爸買新鞋的錢呢?
我吃力地把那箱裝滿超人和玩具車從家裏搬到屋外,拖到伯伯擺街的那個路口,然後坐在家裏帶來的板椅上。本以為會有人來看兩眼,但是都坐了一個多小時,無數雙閃亮亮的皮鞋匆忙的走來走去,皮鞋反射白色而冰冷的光芒,絲毫不帶點親切的感覺。再不然的便是色彩閃艷的球鞋和高跟鞋,鮮豔得有點俗氣,偶爾會有一兩雙鞋停下來,打量那些玩具,問道:「小朋友,你的家人呢?」
「姨姨,我爸爸在工作呢!請問你買不買玩具,很好玩的呢!」
「哈哈,不了,我有些急事先走了!」她尷尬道。
我看着她慌慌失失地走到街角,漸漸消失不見,心中微微一沉,或許我想得太容易了,究竟明叔一天是怎樣過的?就像我一樣無人問津嗎?因為常常被他燦爛的笑容吸引住,往往卻忽略了笑容背後的辛酸。
烈日當空,把我曬得通紅通紅,滾熱滾熱的,地上原封不動的玩具令我更像熱鍋上的螞蟻。時間把我的耐性磨得一乾二淨,我不禁有點浮躁,難道我終究是不能為爸爸買第一份生日禮物嗎?靈光一觸,我忽然憶起明叔無比響亮的嘶叫,或許是我一直呆呆地坐在這裡,才會沒人吧?或許是真呢!
我保存一絲希望,深深吸了吸,幻想着老伯伯咆哮時的模樣,用盡畢生力氣,尖叫道:「埋黎睇埋黎揀,有玩具買呀,快d黎睇啦!」與預想不同的卻是一把稚氣的聲音,霸氣而不失可愛。
我低下頭,心裏七上八落,盯着地下,卻發現原本匆匆忙忙的鞋子全都停下了!我頓時來勁,在電視上學會的各種推銷對話欲要衝口而出...
「哈哈,這位小男孩好可愛呀!」
「哈哈哈...」
四方的笑聲打斷了我,然後不夠五秒,他們便繼續各自的路程,沒有正眼望過箱裏的玩具,沒有問我這個這個多少錢,甚麼都沒有。我感覺自己就像台上的小丑,不用想,我現在的臉一定比夕陽更紅,真想找個洞鑽下去。我開始後悔了,以為一切都如我所願,以為我真的可以為爸爸買雙大方得體的鞋子,但是現在才發覺,我實在太天真了,太天真了…一圈圈淚水在眼眶湧動,欲要破堤而出。
我感受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緩緩抬頭,視線模糊間依稀分辨那件褪色的背心…
「咦?是軒仔耶!我還好奇誰會霸佔我的老地方呢?怎麼了?老李要在這裡擺檔嗎...喂喂喂,你怎麼了?先別哭,有事慢慢講...」明叔六神無主地道,一邊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顫顫抖抖地抹掉臉上的淚珠,抹得臉上生疼。
「對了,還是先打給老李,他也是的,連一個兒子都看不住。」明叔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按着電話。
「不要!」我慌忙搖着他的手,斷斷續續地把禮物的事告訴他...說着說着,憶起今天的委屈,眼淚又來了,惹得他又是一陣擦眼淚。
說完後,明叔明叔卻是連番大笑。我呆住了,難道連最親切的明叔也要恥笑我嗎?
「軒仔呀,你都無標價錢牌,人哋點買呀?」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不買是因為價錢牌的緣故啊,虧我還一直這麼在意啊!我頓時感到自己實在太傻了,幸好伯伯一語點破呢!
明叔的話重新燃點了我的希望,破涕為笑:「那我在立刻標回價錢牌去!」說着便要回家拿紙和筆。
「等等!」我疑惑地回首望他一眼,只見伯伯哭笑不得,一副難言之隱:「你要多少買鞋的錢?」
我又細到大總是由爸爸幫我買鞋,從來就不知道它的價錢,這倒是考起我了。我皺了皺眉,支吾道:「呃,十蚊?」
明叔白了我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那你想為老李買甚麼鞋?」
我一臉堅定地道:「我要為爸爸買雙又舒服,又不臭的鞋!」
明叔強顏歡笑:「我這對嗎?」他擺顯一下他那雙人字拖。
「舒服就好了...就像那姐姐穿的那雙運動鞋。」我指向那名貌美少女,渾身掛滿名牌,那雙粉紅色的球鞋閃着高貴的氣息,少說也要五百元吧?
「這樣喔...」明叔摸了摸他的腰包,視線落在紙箱裏那個掉了個輪的跑車和渾身傷痕的超人:「來,這些我都買了,你出個價吧。」
我頓時睜大眼睛,合不攏嘴地叫道:「真的?」
「對啊,伯伯怎會騙你呢?伯伯我可是有誠信的顧客呢!」伯伯咧嘴笑了笑。
「但是我不知道該用多少錢賣給你呢...要不你出個價吧?」我懊惱道。
明叔挑了挑眉,胸有成竹,好像早就料道我就會這樣說般。他故作思考道:「這樣啊...我給你五百元,你買給我好不好?」
「五百元?好啊好啊!」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依稀看到明叔彷彿黑化了的臉。
「好!就是爽快!欣賞你!」明叔拉開了腰包的拉鍵,伸手一把抓便是一大捆10蚊和20蚊紙幣,攤開我的手掌塞進去:「夠不夠?」
我認真地花了一分鐘數了數:「還差二百蚊。」
他又是一大捆:「夠不夠?」
「還差50多。」
明叔強擠笑容:「還不夠?你等一下。」他索性把腰包取了下來來個360度反轉,零錢叮叮噹噹地相斷掉在地上,有1蚊,有2蚊,也有5蚊:「怎樣?不會還不夠吧?」我聽到他的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臉上卻是故作輕鬆。
我逐塊逐塊拾起來,放在手板上大聲數着:「...498,499,500!夠了!終於可以給爸爸買新鞋了!謝謝你喔叔叔!」我對着明叔舉起勝利的手勢。
他頓時開懷大笑,夕陽灑在他的臉上,刻畫着臉上的紋理一一為生計而拼搏的痕跡,好像一下子老了幾數:「好了好了,為你親愛的爸爸買鞋去吧,別坐在這裡曬壞身子了,老李有個這麼孝順的兒子真是三生有幸啊。」他感慨地道,眼神迷離,竟是走神了。
我一下子跑開了,忽然回頭向那一抹變小的白色,拼命揮動雙手,大喊:「拜拜啦伯伯!」
「去去去,裝好你的錢啊!別被人偷了!啊對了,別讓給你爸爸知道我給了你錢來買鞋啊!就說是你幫了人人家給你報酬就好了,記住啊!」
我回頭看了明叔一眼,他沐浴在夕陽的照耀下,全身散發溫暖的光芒,身穿的人字拖沒有黑色皮鞋般不近人情,沒有休閒運動鞋般俗氣,普普通通的一雙拖鞋,卻是如此樸素,如此親切,如此踏實。雖然地位卑微,雖然每天為生計而煩惱,活得一天便是一天,卻是如此充滿人情味。白色的背心背後卻是一道孤單的黑影,或許是剛剛太近,只看到他滿臉開懷的笑容,或許是他故意掩飾,或許像爸爸一樣,寧可自己每天省着省着,默默承受屬於自己的痛苦,也想身邊的人活得開心,過得快樂,只要他們開懷地笑,他便一起跟着開懷地笑。上層社會講求利益,人與人之間勾心鬥角,人人自危,誰還會管其他人的死活?
走廊的燈早已亮起,我站在家門前,手上提着一個紅色的繆袋,就是街市隨處可見的袋子,裏面裝着一雙藍白的人字拖。我抬頭望了望夜空,今天的夜空真美,總覺得自己好像能看得更遠了。
我悄悄的開了門,冷不防被爸爸捕個正着,他身穿食環署的清潔服,一陣汗味,很顯然是剛剛才回家,佯怒道:「呵呵,今天可是你爸爸我的生日啊!你怎麼能這麼遲回來呢?該打...咦,這袋子裝着甚麼呢?不會是你又偷偷去買玩具吧?」
我神秘一笑,學着電視劇裏的男主角電了爸爸一眼,嚇得爸爸一個激靈,或許他在想今天他兒子是不是吃錯藥吧?
我正視着爸爸那雙眼睛,笑道:「哦,爸爸,剛剛我回家的時候看到了一雙被遺棄的拖鞋,還是全新呢,正好你今天生日,便用來作你的生日禮物了。」我頓了頓,一字一句道:「爸,生日快樂,一直以來辛苦您了。」
在爸爸不見的角度,一抹不易察覺的黑影悄然躺在地上,沈默而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