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爺獨自坐在別墅客廳的地毯上玩着玩具車,但他並沒有專心的玩,而是豎起了小耳朵,靜心聽着媽媽跟那個男人的對話。
媽媽說,那個男人叫爸爸。
那年他四歲,會講話很久了,卻一直不會叫爸,到最近,才總算學會了。
"暮星,過來。"媽媽叫他過去了,小暮星放下手上的玩具車,喜滋滋跑到媽媽身邊,抱着媽媽的腰撒嬌。
媽媽聞起來好香。
媽媽白玉般的手指,溫柔的撫摸着孩子柔軟的頭髮,把話筒塞到他面前,"乖,叫爸爸。"
暮星看着媽媽,有點不知所措。
這個黑漆漆、冷冰冰的東西就是爸爸?
"暮星,叫呀,叫爸爸,來…"媽媽哄着他,把他抱在懷中。
孩子瞪着圓圓清澈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眨呀眨,就是不知道要說甚麼。
"Hello?"稚氣的聲音對着話筒打了個招呼,那邊的人卻沒有回應。
小暮星搖了搖頭,把電話遞給媽媽,臉靠在媽媽的胸脯上。
"暮星!叫爸爸!叫呀!"年輕的媽媽有點焦急,他為甚麼不會叫了,明明今天早上才練習過。他分明是會的!
孩子抬頭望着媽媽,她的臉龐還是一樣美麗,但表情卻是如此陌生。
他不懂得這是媽媽在生氣,她總是對他那樣溫柔,這刻卻使他不懂了。
"暮星!叫爸爸!"媽媽再把電話塞給自己。
"咳!"電話裏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不要迫他吧!"
"他分明是會講的!"她焦急得哭了,兩眼含着淚水。
媽媽哭了,是我不乖嗎?
小孩子害怕了,更是不會講話,乾開着口,呆呆看着母親。
媽媽搶過電話,一把抱起小孩放在地上,瞪着他用力推了一下,他站不穩,跌坐在地上,淚水從大眼睛中流出來,卻不敢作聲。
媽媽哭着拿起了電話,嗚嗚咽咽的說了一堆話,然後通話就終止了。
媽媽放下了電話,掩着面哭泣。
小孩靠近了媽媽想安慰她,但想起媽媽剛才的語氣表情,又不敢作聲。
一個年輕的女僕進了客廳,"太太,午餐準備好了。"
"好的,把少爺帶到飯廳吧。"年輕的媽媽從桌上取了一張紙巾,抺乾了淚水,安靜了一會,就到了飯廳。
在飯廳裏,小少爺已坐好了等着媽媽來一起用餐。
媽媽在餐桌禮儀這方面對他要求很高,雖然只是四歲的人兒,卻已學會使用餐巾,吃東西不會發出聲音,不挑吃,拿筷子竟也出奇地穩妥。
許多年後,孩子忘記了大部份與母親的回憶,但還是不知不覺的,在餐桌上很講究。
飯後媽媽總愛泡茶,一邊慢慢喝茶,一邊和暮星聊天。
她講過些甚麼,早己忘記了,但媽媽喝茶時那愉快悠閒的風姿,暮星卻忘記不了。
記憶中的媽媽,總是穿着那件白色的連身裙子,裙子上有藍綠色的花紋,襯着媽媽雪白的肌膚,高貴優雅。
無袖的設計,露出她一雙纖瘦修長的手臂,暮星最愛看她一隻手托着臉腮,一隻手握着她最喜愛的透明玻璃茶杯,瞇着眼睛看着他笑,偶而撥弄他的頭髮,說,"你怎麼長這樣好看?怎麼看都像女孩子。"
或者說,"媽媽最愛你了,知道嗎?"
今天的媽媽卻十分沈默,呆呆的望着窗外。
孩子隨着媽媽的視線,也望向窗外,窗外是白濛濛的一片,甚麼都沒有。
平日從飯廳的落地大玻璃窗往外看,可以看見一個可愛的花園。
天晴的時候,媽媽都會和他到公園裏散步,看看灌木叢中美麗的花兒,聽聽樹上飛鳥唱歌,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說說湛藍的天空上那片白雲是否像隻小白兔。
"今天怎麼了?這濃霧那裏來?"
年輕的女僕回答道,"聽今天早上的新聞,好像是鄰近城巿的工廠區發生了大爆炸,這些濃煙都是有毒的,現在人們都留在家中不敢出外了,天氣報告說明天會有大雨,大雨過後就會好起來了。
"好像很可怕!"
"對,聽說那個城巿的人全死了,在香港也有人不理會勸告走在街上,結果中毒,送院後不治了。太太你的氣管不好,少爺又小,我們已把門窗都密封好了,如果覺得不適,我們還準備了氧氣瓶,你不用擔心。"
"是吧?"她若有所思,停頓了片刻,喝了口茶,"暮星,我們去睡午覺吧。"
"嗯。"小孩拉着媽媽的手,兩人一起回媽媽的睡房。
躺在床上,暮星緊緊抱住了媽媽,盡情呼吸母親的體香,臉埋在她柔軟的胸脯中,感受媽媽涼涼的手臂環抱着自己。
孩子睡在母親溫暖的懷中,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安全感。
孩子很快入睡了,母親起來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他,木無表情,眼淚卻不斷往下流。
看見孩子睡得安穩,媽媽離開了睡房,一走到了客廳,就聽到年輕女僕和老保母在交談。
"這個小少爺真是又可愛又乖巧,沒見過四歳小孩這麼懂事的。"保母說。
"可惜呀,媽媽都不得寵。"年輕女僕說起話來不饒人。
"唉,就是,這樣美的人兒,不曉得老爺眼睛長哪裏了。"
"單是美沒有用呀,其他的太太有背景、有錢、有權,她甚麼都沒有,老爺玩玩就算了呀。若非她生了個兒子,恐怕早就人間蒸發了。"
"可是孩子滿一歲後就再沒來看過他了,這也太可憐了吧。"
"如果她最初不是貪慕虛榮,也不用搞得今天這個田地。她本來是電影公司要捧的新人,前途無可限量,但卻跟了一個中年有錢佬,一部電影也沒有拍到。"
"是呀,當年她可是美得驚為天人!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還以為看見仙女了啦!"
女僕笑了笑老婆婆,"所以才能生出這樣漂亮的孩子,你想想老爺的基因?像他可糟了。”
“是呀,年紀小小就一副萬人迷的樣子,長大後不得了呀!”
“千萬不要像他爸般風流就好,害死人。”
年輕的太太眼淚流乾了,聽見她們這樣說,一點感覺都沒有。
回頭看見飯廳裏的落地大玻璃窗,無意識地走近,撕開了密封用的膠帶,敞開了窗。
她光着腳丫走進了花園,還不忘轉身把窗關上。
不能讓毒氣傷了孩子,她想。
不知到了甚麼時候,孩子在床上驚醒,本能地四處尋找母親的踪影。
他走出了房間,彷彿是母子間的心靈感應,他立即奔到飯廳,隔着那大玻璃窗,看見媽媽的身影。
她躺在草地上,濃濃的白霧團團圍住了她,上半身完全埋沒在煙裏。
孩子只能看見她的裙擺和雪白的一雙小腿,她躺着的那些小草,好像還如昔日一般柔軟。
雖然是四歲的孩子,但直覺告訴他,媽媽有危險。
他呼叫着,雙手拍打着玻璃,試着用小手拉開窗,卻是不夠力量。
他的呼叫驚動了老保母和女僕,她們連忙趕過來。
"呀!"女僕失聲大叫,保母連忙上前抱着小孩。
"不要看,不要看。"保母安慰着孩子,想把他抱在自己胸前,不讓他看母親。
"我... 我去拿氧氣瓶。"女僕冷靜下來,想要出去看看她。
孩子掙脫了保母的懷抱,兩隻小手按在玻璃窗上,臉幾乎貼着玻璃,呼出的水氣模糊了窗。
女僕揹着氧氣瓶,戴着面罩,走到年輕太太的身旁,輕輕推她,沒反應。
她再檢查一下她的呼吸和脈搏,抬起頭來,望着老保母,搖了搖頭。
小孩意識到女僕的意思,失控的拍打着玻璃窗,淚水不斷湧流,沾濕了他的小襯衫,保母試着把他拉開,卻被他狂怒的掙脫了。
"媽媽!!!你起來!!!媽媽!!!"別墅裏迴盪着孩子對母親狂亂的呼喊,他對玻璃窗拳打腳踢,把自己的手腳弄得又紅又腫,卻全不覺痛。
然後,孩子不再哭鬧,只是緊緊的拿着拳頭,一言不發,一直站在玻璃窗前,動也不動,一站就是一整天。
這件事後三個月,老保母和女僕被辭退了,老爺派了人來,接走了孩子。
到了大宅,暮星才知道,自己還有三個媽媽,七個哥哥姊姊。
還有一個叫爸爸的人。
許多年後,小少爺忘記了關於母親的大部份記憶,只記得她穿的那條藍綠花紋的白裙子,還有,天天說着愛他的她,是如何的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