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眠至凌晨七點半,才在吞服第三份安眠藥的幫助下,昏昏沉沉地睡著。
 
  鬧鐘準時在下午一點響起。
  她猛然驚醒。夢中她和他正愉快地躺在無邊際的草原上,談論將來的家要如何佈置。
  她泡了杯咖啡,走到廚房的後陽台望著紗帽山因溫泉而冒升的霧氣,同時腦中努力思考見到他時該說的第一句話、與臉上的表情。
  她反覆練習最甜美的微笑。
  「好久不見了!……太老套。恭喜呀!……真虛偽。嗨!人逢喜事精神爽哦!……不爽的是我吧?」
  嘴裡嘟囔著見他時的第一句話該使用哪幾個字,她喝完了咖啡。
 
  洗完頭髮,她拿出昨晚配好的那套衣裙。
  粉色無袖背心、水藍色復古圓裙、珠白手提包,再配上藕色中跟鞋,十足的五零年代淑女風格。
  不對!他喜歡女孩子穿著簡單樸素點兒。
  她又翻出粉藍色短袖T恤、牛仔裙,打算穿上運動風娃娃鞋好搭配。
  不對不對!他已經結婚了,說不定他的喜好已經改變了?
  她再翻出上個月添購的春裝,灰色針織深V領上衣、黑色和風褲裙,可以搭配同系列黑色高跟涼鞋。
  這是她平時上夜店時的標準穿著,他要看見了會生氣吧!
  還是穿上那套黑色皺紗長袖襯衫、深紫色及膝裙,內穿桃紅細肩帶背心,既優雅又帶著稍許性感。
  她從衣櫥抽屜取出一早買妥的新內衣褲、與同系列的吊襪帶。
  希望這些行頭能有派得上用場的時候。她的臉頰突然賬熱。
 
  她使用厚厚的遮瑕膏蓋住黑眼圈,又畫了個煙燻妝、擦上一層又一層的睫毛膏。
  她知道只要畫上這種妝,她的魅力會立即加分很多。他喜歡嗎?他從來沒看過她化濃妝的。他一直喜歡她短髮又清純的樣子。
  她想卸妝,但是,失眠與心臟不舒服已讓她的臉色微呈青色、嘴唇發紫。
 
  穿上黑色後繫帶高跟鞋,她走到全身鏡前仔細打量自己。以她對美的標準,今天的她大約有80分吧!
  她摘下耳環,扣掉了2分;但是,他會喜歡78分的她吧?
  走出門口之前,她的心臟絞痛了。她咬牙倒了杯水,吞下止痛藥;她舒了一口氣。
  今晚不可以再發生這樣的事,她不要他為她擔心。他自己也有心臟方面的毛病,只要她微恙,他一定會知道她也心痛了。
 
 
  和他約了六點在劍潭捷運站碰面。她難得地早到了!
  越到約定的時間越緊張,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往商店街走去。快步走到嬰兒服飾店門口,她面無表情地走進去。
  五分鐘內,她雙手抓了十幾件從滿月到兩歲間可穿的嬰兒衣服,各式各色,到櫃台結帳。三千多元,她想都沒想就從錢包掏出四張千元鈔票。她的眼睛注意到櫃台旁的大型熊玩偶,她的手一指,又多拿出兩張千元鈔票。
  幾乎是拖著那只裝滿衣服與玩偶的大袋子,她又回到捷運站。她緊張地看著錶,她遲到了五分鐘,他會不會等得不耐煩了?
  心臟一陣一陣地痛、汗水開始溢出毛細孔,她四處張望,他的身影。
  他還是一樣削瘦,站在一輛休旅車旁邊,也四處張望著。
  她忘了要擦汗、也忘了要走向他,她似乎連怎麼走路都忘了。
  他還是發現了她,征了數秒鐘,他朝她走過來。她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她看著他額上的汗珠,她的心好痛!就要喘不過氣了!
  「你…你換車了?」
  她記得他以前開韓國進口小型車,現在開的竟是日系休旅車。他點點頭。
  「妳頭髮剪短了?」
  她努力擠出笑容,克制想尖叫的衝動。
  「這是妳的行李嗎?怎麼那麼多?」
  「呃…送你的禮物!不!正確地說,是送你小孩的禮物。」
  他瞬間沉下臉,又微笑著。
  「謝謝妳。」
 
  坐上車,他發動車子。
  「想去哪吃飯?」
  他說話還是一貫地緩慢,只是台中腔矯正得更徹底了。
  「你母校附近,好嗎?我很久沒去那裡了!」
  他的眼睛直視前方,方向盤一轉,卻往外雙溪方向駛去。
  「小孩…多大了?」
  「第九周了。」
  說起孩子,他臉上自然地浮現幸福的笑容。她知道他很愛小孩,以前就說過想生三個孩子。問他為什麼是三個?他的答案很有趣:一雙兒女之外,還想再一個很黏的孩子,因為她氣喘不能養貓,所以要她生個像貓一樣很黏又愛撒嬌的孩子。
  「其實…妳不必送禮物的。」
  「我知道。她不會收吧?」
  他終於轉頭看了她,眼神閃過一絲不捨。
  「小翼,我…我那時很對不起……。」
  「別提那件事了!我一點都不在意的。」
  於是他就沉默了。車裡只有廣播主持人的聲音。他結婚前,她包了封大紅包以現金袋寄過去,想不到他結婚當天卻以簡訊告訴她:退還她的紅包了!
  她到郵局去領回那封紅包當晚,便火速衝到百貨公司,在離打烊只剩二十分鐘的時間裡買了兩萬多元的春裝。然後提著兩大袋衣服到酒吧開了一瓶威士忌喝到銘釘大醉。
  酒吧裡每個人都知道她很不快樂時才會提著大包小包進店開烈酒喝,那一陣子,她幾乎天天到店裡報到。
  他應該明白她,她是一個喜歡講反話掩飾情緒的人。但是他,卻是一個不擅於以言語安慰他人的人。
 
  車子停在中影門口,他開口了:
  「妳想選哪家餐廳?」
  「你在這兒讀那麼多年書,你比較熟吧?鴻?我覺得你的選擇都是正確的。」
  她還是講了個笑話來緩和場面,只不過,換來鴻的一臉苦笑。
  下了車,她採到排水溝蓋的空隙,鞋跟陷下去,她便跌倒了。
  看到她瞬間倒下,他急忙趕過來扶她站起來。她尷尬地笑著,請他將鞋子撿起來,然後穿上鞋。
  「妳一點都沒變,還是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呀!扭傷了嗎?」
  「我一直是看不清楚的。扭到同一隻腳啦!」

  他猶豫了一下,原本扶著她手肘的手滑到她手掌上,緊緊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跟她走過馬路。她的心又痛了!但是,她覺得身上的痛苦都是甜蜜的。
 
  點過餐之後,她知道分擔他壓力的時機到了。
  「還住在新店嗎?」
  「目前是,不過上個月初到內湖和汐止看過房子;我現在公司在內湖,所以…,而且租房子也不能一輩子的,還是買房子比較實在。我們打算買一間坪數中等的房子,比較過之後,還是中古屋會比較適合。」
  「換車子也有貸款吧?」
  「嗯。車子是應該換的,之前那輛也開很久了!再說…以後用得到吧!」
  「我知道。那…你們的貸款很重吧?」
  「這也沒辦法,男人總得扛這些責任。」
  簡餐一道一道上桌,他們吃得很慢。她問他的近況,他回答他願意回答的。
  「你還兼差呀?這樣身體受得了嗎?」
  「現在不拼,以後貸款會付得很辛苦。何況她…她現在不能太勞累,以後孩子生下來,我希望她能辭去工作專心帶孩子。」
  「你還堅持孩子要自己帶自己教呀?可是你身體也不好,她若可以的話,讓她去上班也能夠幫你分擔啊!」
  鴻抬頭看著她,欲言又止。她忽然想起來,鴻曾經對她說過:雖然這觀念很大男人主義,但是當男人擁有一個家庭之後,就應該讓妻子過著舒適的生活。而孩子也該生長在父慈子孝的健康環境中。
  她記得他這句話後面有份但書:如果他的妻子擁有過人才華的話,他願意讓他的妻子擁有個人事業。例如寫作。
  「目前有出書的計劃嗎?」
  「前一陣子接連失掉兩個案子,一個是編劇的還無所謂;另一個被退稿的,可是受到很大打擊呢!」
  鴻的雙手放到桌上,她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她知道鴻很想拍拍她的手給她安慰,但他卻得克制這行為。她望著他,胸口一緊,鼻子就酸了。
  她藉口上廁所,躲起來擦掉眼淚;補完妝再回到座位。
  餐後的熱咖啡已經上了,甜點依然是她討厭的布丁。
  他自動將布丁從她面前移開,她亦動手將自己的奶球放在他的杯子旁邊。他們都知道對方在飲食上喜好與厭惡的部份,會心一笑,之後喝了咖啡。
 
  買單的時候,她看見鴻拿出信用卡付帳,走出餐廳,她拿出鈔票遞給他。
  「為什麼?」
  「你的經濟壓力那麼大,我不想增加你的負擔。」
  「小翼,這是我的負擔,況且妳買了那麼多禮物…給我,請妳…別這麼做。」
  她有種被修辱的感覺。
他顧慮的是什麼?不願意與她再產生其他關係?還是懷孕兩個多月的妻子?
她將錢收起來,轉身就走。他拉住她的手,她的心就軟了。
「妳明知道我不想這麼做!」
「我很任性的,即使知道也要裝做不知道。」
「妳的任性,不是普通女生比得上的。…腳還痛嗎?」
她點點頭,他便握住她的手,慢慢走向車停放的地方。她很高興,鴻還是溫柔的、還是體諒的、還是瞭解她的。
不過,也正是這樣的男人,才會讓她死去活來地痛苦地愛著。而愛著這男人的女人,也不只有她。
 
鴻坐上駕駛座之後,她看了手錶。晚上九點二十六分。她應不應該說出口?
「送妳回家吧!」
「不要!我還要去別的地方。」
幾乎不加思索地,她脫口而出這句話。
鴻的表情帶著疑惑。她斜睨著他,車上的黑暗讓鴻看不到她的臉紅。
「哪裡?」
她說不出口。可是,這不就是她今天最大的目地嗎?
「天母。」
車發動了。她低著頭,不想讓鴻看到她的神情。
一直以來,都是她主動表達。五年前是這樣,五年後也是這樣。鴻心裡明明知情,卻又從不置可否,是也好、不是也好,從來都只是看著她笑,然後任她問出愚蠢的問題。但是,鴻幾乎都會以行動回答她的問題。
經她引路,鴻將車子開入一條安靜的小巷。他們一起抬頭看著HOTEL的招牌,鴻踩下煞車。
「小翼,妳要來這裡?」
「沒錯。五年前我們沒全成的那一次,請你今晚幫我完成心願,好嗎?」
他沉下臉,換了倒退檔開始往後退。她抓住他換檔的手往上推,鴻再一次踩煞車。
「妳知道我不是這種人!」
「為什麼?難道你從來都不想要嗎?」
鴻看著她,拉開她的手。
「我想過。我承認!一直到結婚之後我還是想著妳。可是……。」
「可是什麼?你怕什麼?」
「我不是怕!我是…我是不想傷害妳。」
「鴻,你不想傷害的,是你自己吧?」
這句話一說出口,她知道她和他之間已經結束了。淚水落下來,她卻不想擦拭。
「我是自私。妳又何嘗不是?」
「我從不否認我自私,當年是我先傷害你,所以現在,你可以盡量傷害我了!」
後頭傳來車子喇叭聲。
「先離開這裡,好不好?」
 
鴻一口氣將車開到北投。她心中的情緒極度複雜,但是她沒有再開口說話。她的自尊不允許她再度被拒絕。
她的心臟痛極,她覺得她快要窒息了!在咚咚咚的心跳中,她只聽到鴻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很久,他開了口:
「妳是不是心臟很痛?」
「你該不會跟我一樣吧?」
他們才又都笑了。她跟鴻都拿出止痛藥服下。
又過了很久,她問他:
「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大概三年了吧!」
「去年我在台中,你不來見我,是你的意思嗎?」
「現在還問這件事,妳不怕再變成……?」
「卡夫卡筆下那隻巨大的蟲。是嗎?你還保持閱讀的習慣嗎?」
「有時間就盡量看書,我也怕變成那隻巨大的蟲。」
她傾身向他,認真地問:
「最近看了哪些書?」
他真的思考著,但她卻快速地靠過去親吻了他。
她的心臟狂跳得痛著,但是身體依然被強烈的意志力控制住。可是,鴻沒有拒絕她。
她在腦中搜索著五年前親吻鴻時的感覺。還是溫熱的、乾燥的、讓她情不自禁流淚的,願意為他而死的感覺。
鴻的雙手放在她肩上,輕輕推開她。
「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
「我…我可以放棄一切的,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我知道妳一直沒有變,可是我變了!更確切地講,是現實的環境變了!我現在沒辦法跟妳一樣,小翼,我有很多責任。」
「我知道,我可以忍耐。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等你。」
「不值得。」
她終於忍不住顫抖,哭了出來。
「不會不值得!我說不會就不會!」
鴻抱住她,撫摸她的髮。
「我說過,地球不可能為了妳一個人而轉。我們已經走向不同的道路,不可能回頭了!」
「那麼你吻我做什麼?抱著我做什麼?你今天見我又為了什麼?」
她聽見鴻的心跳跟她的一樣快。但是她一定要得到答案。
「因為…懷念。」
她用力掙扎想打他,她的氣憤已經控制不住。鴻抓住她,她還是以言語傷害他。
「我只是一個讓你懷念的工具嗎?我只是你妻子懷孕時的墊檔點心嗎?我在你心中就那麼不堪嗎?就因為我一直在網路上寫出我還愛你、我就活該下賤嗎?」
「不是不是!不是妳想像的那樣!」
「那麼是怎麼樣?你敢說你還愛著我嗎?」
她瞪視他的眼睛,咄咄逼人。
「如果我不愛妳,我不會要再見妳這一面。」
她倒在座位上,掩面哭泣。五年來,她等的就是這一句話,糾纏了如此長久,她終於等到了。
「妳知道嗎?為了治療當年妳給我的傷,我使用了多少方法?那時妳在台北、我在台中,我明知道妳身邊有人還是堅持上去看妳,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女人。妳是第一個,也會是最後一個。」
「我知道。當我聽到你跟她發生性關係的時候,我將所有的安眠藥都吃了!那時我在台大醫院,A.L.不是打過電話給你?你並沒有來呀!」
「對不起!我以為妳只是想嚇我。」
「我才該說對不起。這些年來一直寫你的事,給你帶來很多困擾吧?我以為我報復了你,其實,我好像只是不甘心你跟她在一起。」
「妳真傻,小翼。」
她起身擁抱他。
「你還記得,這次是你第幾次吻我嗎?」
「記得。第三次。」
 
 
她下車前回頭看著他,很不捨得的。他伸出手握了一下她的手。
「該說再見嗎?鴻。」
「我不能再見妳了!我怕我…傷永遠好不了。」
「如果我執意要見你呢?」
「我可以不見妳。」
「再要她來見我嗎?你覺得你可以逃避多久?一輩子嗎?」
「可以的話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妳。就當我自私,好嗎?」
「我可以當你自私,人不自私、天誅地滅。那麼,就不說再見了!」
她下了車,腳有些跛。他跟著下車,過來扶她。
「有電梯嗎?要不要我送妳上去?」
「都說了不要見面,你這樣溫柔會讓我困擾。」
「可是,我只是說我希望,並沒有說我決定。」
她驚訝地望著他,眼淚又掉下來。
「我幫妳將東西拿上去吧!」
到了她住處門口,他喘著氣微笑說:
「難為妳每天要爬這麼多樓梯,不難受嗎?」
「你忘了我不常出門的,爬樓梯當做運動囉!」
「那…再見了!」
她抓住他的手臂,但鴻卻要她放手。
「你還沒說什麼時候再見?」
「這一陣子不要見面了!我怕她會起疑。」
她心裡一震:原來,他還是顧慮妻子的。
但她還是要故作大方。
「好呀!我可以等。」
鴻輕輕抱了她一下,笑了。
「妳逞強的樣子還是一樣。我會再打電話給妳。」
 
她看著鴻走下樓梯,一圈又一圈的他的身影,一直到樓下鐵門關上,她馬上回身轉到前陽台,看到鴻抬頭往上看,然後上車、將車開走。
他一直是這樣,輕輕鬆鬆地來去她的生命。可是她,卻只能等待。
她該等嗎?
她很想哭、卻哭不出來。鴻現在最在乎的,是他未出世的孩子、與子宮內孕育著這孩子的妻子。
她呢?一個身份曖昧、頭銜曖昧、關係也曖昧的女人。
 
妝花了,她知道現在的她很醜。醜陋的是她的心,她恨鴻的妻子。她注意到鴻的電話一晚上都沒響,他一定關機了,當他回到家,他的妻子將會如何質問他?
她拿出涼煙抽著,手一直抖。
然後,她取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風有些涼。她抽著煙靜靜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