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唦唦唦唦唦~」我被冷颼颼的清勁晚風吹醒了,眉心抖動了幾下然後睜開眼睛,周圍實在太暗了,我確認不到自己的位置。於是我嘗試站起來,當時我是躺著的,當我用手想把上半身撐起來時,手掌心傳來刺刺的感覺,我想現在大概在草地之類的地方,起初聽到周圍吵雜的唦唦聲時,還以為是海浪聲呢,但手指確實觸摸到雜草的質感,所以我能確定現在是在某個草地上。

我小心奕奕地站起來,張開雙手平衡身子以免跌倒,被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籠罩著,連站起來都比平常顯得困難百倍。我拍拍黏在身上的雜草,轉動脖子四處張望,還是找不到一絲能讓我安心的光線,看來我現正身處的地方非常遠離城市,四周圍就連佇立在道路的街燈和車子行駛的光點也看不見。腦海還略過世界已經末日了的想法,幸好四周圍長在泥土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雜草,被沒有打算停下來的冷風吹得唦唦個不停,還有腳底下透過鞋子傳來有點軟錦錦但踏實的觸感,讓我有點安心世界還沒有末日,只是我身在一個不知名的黑暗地方,並跟家人失散了而已。

站起來後,風比我想象中吹得猛烈,我必須要將腿分開至並肩才能穩穩站住。我試著大聲叫喊,但周圍的唦唦聲實在太大,連我自己都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所以我放棄了。我改作拼命回想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裡,還有在我昏睡之前自己正在做什麼。我靜下來低頭思考了好一陣子,卻什麼都想不出來,腦海的記憶像是被人踩碎了的玻璃瓶一樣無法拼湊。而且在這個時候,頭突然像要裂開一樣劇痛,眩暈加上四周漆黑令我一時找不到方向,我只好蹲在地上才不止於跌倒。我用手捂住額頭,發現它滾燙得像個小水煲一樣,還不停冒出冷汗,沾濕了前額的瀏海,一時之間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要一直蹲在原地嗎?

我記得小時候也有遇過同樣的情境,自小我就是一個內向、身體虛弱的小女孩。白晢的皮膚和提不起精神的眼睛,總是給人一種孱弱的感覺。事實上也是如此,我記得有一次,跟媽媽到家附近的公園耍樂時,我一不小心仆倒在硬繃繃的石磚地上,膝蓋跟小腿都擦傷了,那時由於腳實在太痛了,我連站起來找媽媽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一直坐在地上呱呱大叫,直至驚動到其他小朋友的家人,趕緊去找我的媽媽才發現我受傷了。那時候媽媽蹲在我面前,並沒有把我扶起來,而是摸摸我哭得泛紅的臉頰,溫柔地跟我說:

「跌倒了不趕快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的話,會被厄運發現的,它會跳到妳的背上黏著妳一輩子喔~」

當時厄運對我來說就是在玩耍時一直跌倒,所以,我便擦乾眼淚重新站起來了。

可能是我生性比較膽怯,「厄運會跟著一輩子」這種說話我絕對接受不了,自那次之後我每次不小心跌倒,都會宛如地面會烤焦屁股一樣,雙腳一蹬就站起來了。媽媽看到惶恐的樣子都會笑不攏嘴地讚許我,她說「厄運都被妳甩開了~」,我聽見媽媽的讚美,雖然眼角還掛著大大的淚珠,都總會笑咪咪地抬頭看著媽媽漂亮的臉。媽媽笑起來的時候是最漂亮的了,如果我長大後跟媽媽一樣就好了,所以我也經常盡力地掛著笑臉。

「要站起來,才不會被厄運看上...」我這樣鼓勵自己,再次站起來。

從四方八面吹襲過來的風似乎又比剛才更大了,看來靠聽力來模擬周圍的狀況是不行了。四周圍依然是漆黑一片,完全摸索不到現在的確實位置。但剛才調整好心情後,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恍神焦燥了,我撥開額前被汗水沾濕黏貼在額頭的瀏海,寒風凜凜正好冷卻一下異常超溫的腦袋。

以前跟媽媽放學回家時,總要經過一條兩邊都種滿高大樹木的道路,但每當有風吹過,陽光照射穿過樹枝所做成的陰影就彷彿像魔爪舞動一樣,唦唦颼颼的聲音彷彿是魔鬼在樹上齜牙咧嘴的聲音,我總是害怕得抓緊媽媽的手,免得被惡魔抓去。但現在,這些聲音竟然成為了我唯一安停來下的精神支柱。至少,此起彼落的風聲至少令我知道現在正站在廣闊的地方,或許我可以嘗試踏出第一步,周圍探索一下,或許可以走出這個黝黑的死潭。

到底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了?如果不是世界末日的話,為什麼四周圍都變得黑漆漆呢?我記不起在我昏睡之前的時間是日間還是晚上了,現在估計時間應該是晚上吧,因為爸爸說過太陽是不會熄滅的,如果真的發生了的話,地球一定也活不成了。所以能確認現在的時分是晚上,我下意識地用右手摸一摸戴在左手的塑膠卡通手錶。但為何周圍的電燈和光線都不見了呢?難道是我大停電之類的事情嗎?同樣地爸媽也因為如此跟我失散了。這個假設比較合理,爸媽沒可能會離開我身邊太遠的,而且他們應該也有周圍搜索著我,現在只要我離開這個吵雜得連叫喊聲都聽不見的地方,又或者可以找到其他人生火照明,這樣的話就可以快點找到爸爸媽媽了。

我僅慎地踏出左腳,但腳掌依然是緊貼著草地,畢竟它現在是我的唯一依靠,左腳踏出去之後,新的踏足點傳來了草地被壓扁的窸窣聲,這是我現在的最大鼓勵。我從來不知道走路是這麼困難的事,周圍的黑暗就連空氣都像膠狀似地包圍著我,我只好慢慢走出這片黑暗,嘗試找到那怕是一丁點能夠令我有了方向的光。

踏出第二步時,腳往前的幅度比之前大了許多,由於這裡風勢很強,有幾次還差點被我的身軀吹歪了,於是我伸展雙手,像在玩平衡木一樣摸黑前進。跟之前一樣我並沒有把腳抬起,而是一直拖著草地穩步前進。小時候在公園玩耍時,我最常玩的就是平衡木了,因為平衡木通常都比較少人,又不用玩跟其他小朋友推來推去的遊戲,所以我現在只要模擬著自己正在玩平衡木一樣前進,就不怕會跌倒了。

如果跟我所猜測是大停電的話,爸媽應該會留在我身邊才對,而且我除了在家附近的公園和商場之外,通常都不會遠離媽媽身邊,而且我家附近的公園沒有像這裡吹著猛風的草地,我想是因為逃亡時才跟爸媽失散了嗎?警察叔叔和消防員應該也正在用盡方法去維持秩序才對,一定是因為這裡風太大,我才聽不到他們的叫喊聲。所以,我一定要趕快離開這裡才行,爸媽一定擔心死了。

接著我開始以小步幅地慢慢前進,我一直保持著四處張望,希望可以在黑暗裡找到別的東西。但徒勞無功之餘,風勢也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要放棄嗎?還是留在原地等待爸媽來找我嗎?...

「不行!現在放棄的話,會被厄運黏上的...」我低喃著,除了風聲之外,我能聽見的就是自己說話的聲音了,所以我只好不停地重覆著說出這句話。

「小憫...」

「?」是錯覺嗎?是誰在叫我的名字?

剛才在雜草被風吹得連絡不絕的唦唦聲當中,我確實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且...是媽媽的聲音!我聽得出來,我很確定是媽媽在叫我的名字,雖然我聽不出聲音從何發出,但我肯定是媽媽就在附近,她一定也焦急地找失散的我了。這一刻是我自醒來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我興奮得也大聲叫「媽媽!媽媽!」,希望她也可以聽到我的叫聲。知道媽媽就在附近,我勇敢地抬起腳,踏出大大的一步前進,腳抬起、踏落...

「咦?!」正當我預期著鞋底會傳來雜草被壓扁的觸感時,踏出去的腳卻落空了。我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而且也看不見周圍,即使我揮動雙手試著重新平衡身體,踏出去的腳也收不回來,而且一直找不到踏足點,此時我感到覺整個人都向前要仆倒了,我雙手改為伸前,希望跌在地上時沒有這麼痛,可是....

本來應該是碰到地面的頃刻,身體卻撲了個空,依然一直保持著向下墜的去勢。雖然看不見周圍,但我害怕得閉起雙眼,亦因為看不見任何東西,身體的感受比起以往來得突然!來得強烈!首先遇到撞擊的是伸向前的雙手,冷冷的觸感應該是堅硬的岩石,
我下意識緊繃雙手,但去勢沒有減弱,反而是手肘的位置傳來了一陣從體內刺出了什麼的感覺。我感覺到手臂再也不聽使喚了,沒有了雙手的保護,下一次受到猛烈撞擊的是左側腹,內臟像被扔進洗衣機一樣,現在它們都糾纏在一起了,強烈的嘔吐感隨之而來,但我沒有這個空閒,右腿似乎被粗壯的樹幹砸到了,大概是我正以高速下墜時撞到在岩石突出來的樹幹吧。

最後,幾經辛苦終於停下來了,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以什麼姿勢栽進地面了,第一個觸碰點是下巴,把我一直嚇得張開的口瞬間闔上了。

原來,當整個人被恐懼佔據了之後,痛楚其實並不可怕。但它卻不能減輕我全身所帶來的劇痛,我並沒有像電影的情節一樣立刻昏倒,恐懼還似乎喚醒了我的神經,全身都用著不同種類的痛楚來發出危險訊號,告訴我生命正在急速流逝。「叩、叩叩、叩」牙齒有好幾顆斷掉了,舌頭被碎裂的牙齒刺得破爛不堪,連將舌頭擺在哪一邊感覺都很奇怪。我勉強試著張開嘴巴,藏在裡面的血立即大片大片地傾瀉而下,內臟彷彿在控訴剛才的衝擊一樣不停把血擠出來。手和腳都以詭異的方向折斷,想要爬起來根本不可能。漸漸地痛楚的感覺開始朦朧起來,除了黑暗一直伴隨著我之外,生命也快要離我而去了。

在這裡的風似乎沒有上面的草地那麼猛,我能在完全喪失意識前聽得見周圍的聲音。

「小憫...」我能聽見媽媽哽咽地叫我的名字

「媽媽、媽媽,我在這裡。」黑暗已經完全侵蝕了我的身體,只剩下意識在叫喊。

我用力地嘗試呼叫,可是聲音彷彿被擋在體內無法傳出去,我甚至能感覺到軀殼已經漸漸枯萎,只剩下輕飄飄似有若無的意識,這或許就是常常聽到人說的靈魂吧?!軀體因為失去生命力而無法容納下我的靈魂,所以我的靈魂從不知是嘴巴或鼻孔竄出體外了。眼前是一片風和日麗的白天,和煦的陽光照射著我的屍體,我正身處在一個山谷之下。抬頭往上看,我的部分血液都濺到岩石上,形成一條用血形成的軌跡,有某些石頭更留下誇張的血跡,應該就是我的身體撞上去所致。

先不論為何突然會變成白天,現在我的靈魂輕得可用自己的意識控制飄浮的方向,相比起在軀體內實在輕鬆得多,我沿著自己留下的血線往山谷頂端飄浮,靈魂不斷往上天,我悠哉地遠望四周圍的風景,這裡的確是跟之前猜測一樣,雖然有一條又長又彎的公路,但沿路都不見有汽車的蹤影,但我可不明白為何會來這種地方。終於到達了懸崖頂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令我心情舒暢起來,我還看見媽媽和爸爸站在懸崖邊,俯首凝望著我的屍體。媽媽的表情非常傷心,還不停落下眼淚,而爸爸則站在旁邊安慰她,但奇怪地爸爸的表情像是鬆了一口氣,達成了什麼目的似的,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也許是風太大的關係,我的靈魂一直快速向上飄,爸媽的身體變得愈來愈小,我也能望到這個地方的原貌,原來我一直身處在一座山的山頂,難怪風一直吹過不停,抬頭一看藍天與白雲。繼續現在的我已經不屬於這裡了,我的意識是這樣告訴我的,所以我沒有再去深究爸爸這個表情的原因,但令媽媽傷心我還是有點過意不去,希望他們能夠繼續快樂的生活下去吧,爸爸、媽媽,我愛你們。我也會在天國乖乖的快樂地生活下去。

(今天早上)

「醫生,小憫的情況怎樣?」一名女士摸著女兒的額頭,滾燙得幾乎燙手的程度。

「她一直沒有退燒...」醫生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她已經兩天沒退燒了,還一直昏睡不醒,請你一定要救救她。」女士擔心得快要哭出來了,在旁的男士一直眉頭深鎖。

「我幫她詳細檢查過,好消息是腦部還沒有受到影響,應該不會影響智力問題。但壞消息是,根據你所說的,她一直都昏睡著,小孩子的身體還沒發育完成,由於高溫一直積存在頭部沒法散走,我發現她的眼角膜因為高溫而軟化,更穿了幾個洞,應該...已經失明了。」醫生。

「怎、怎麼會...」媽媽難以置信。

「我幫她注射了藥性較強的藥,希望可以讓她退燒。雖然她現時沒有性命危險,但我要跟你們兩位說,你們一定要有心理準備...」醫生停頓了一下。

「她很大機會已經失明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照顧她整輩子。相比起正常的小朋友,照顧一個失明的要花多倍的心血和精力,同樣地,金錢也是。」醫生直言。

二人抱著女兒離開醫院,他們的肩膀都頹軟地下垂,而身為父親的,腦海更不停迴響著醫生所說的「心理準備」。二人回到車上,母親抱著女兒坐在後座,而父親自然就是坐在駕駛位置了。父親駕著車子神智迷離地在醫院附近駛了很久,都沒有決定要去的地方。他一直沉思著,包括女兒往後的人生,自己和妻子往後的人生。每次想到這裡他都由衷地希望在轉角時突然有一輛車子衝出來把自己撞死算了。

許久,父親終於有了決定,他終於把車子駛離醫院,但那條路並不是回家的方向,母親很快就察覺到了,但她並沒有阻止,只是一直緊緊抱著女兒。車子大約駛了兩個小時,終於到達目的地,爸爸下車並打開後座,一手抱起正在昏睡中的女兒,他知道在後座的母親並沒有這個鐵心腸,壞事就讓他一個人來承擔好了。父親把女兒抱到懸崖旁邊,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懸崖,就在跟崖邊差大約數步的距離,女兒似乎要醒過來了,雙手揉搓眼睛,父親的罪惡感突然萌起,一不小心把女兒丟在地上了。

女兒吃痛,摸摸後腦杓慢慢站起來了,父親當場怔住了,回頭看看妻子,原來妻子剛才已經從車子裡跑出來了,就站在他的身後。女兒的表情完全慌了,雖然眼睛張開著,而且還四處張望,但就跟醫生所說的一樣,似乎女兒已經瞎掉了...

因為,她正向著懸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在整個過程中,二人都希望這難熬時間能快點過去,母親則一直摀住嘴巴,雙眼不停地流出眼淚。可是、女兒似乎還沒習慣已經完全看不見的眼睛,每一步都小心奕奕地走,還有幾次跌倒在地上,但是她並沒有放棄,嘴裡低喃說「要站起來,才不會被厄運看上」然後站起來繼續前進。母親聽到這句說話,忍不住叫喊女兒的名字,女兒似乎也聽見了,嘴角上揚露出得救了的表情,還向前垮出了一大步...原來還有三、四步的距離,現在女兒一步就垮過去了...

女兒就在他們二人眼前瞬間消失,母親放聲大哭,而父親則鬆了口氣,拿起電話...

「警、警察局嗎?」父親聲音裝作囁喘。

「有什麼事?」

「我、我的女兒掉在山崖了,快點找人來。」

「能說清楚一點嗎?」

「本來打算帶女兒到山上野餐,怎料女兒一個失足就掉下去了,快點找人來啊!」

「還有其他傷者嗎?」

「我撲出去救她,手腳只是擦傷了,不用理我,快點來!」

「好的,請不要關掉手機,我們隨時會再跟你聯絡,現在請告訴我地址...」

父親把地址告訴電話裡的警察,然後把手機收回褲袋裡。接著,他側起身子令自己仆倒在地上好幾次,直至手肘和膝蓋都擦傷了,白色的襯衣沾滿了雜草和污泥。然後慢慢走到他的妻子旁,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斷安慰他,跟她一起低頭看著自己女兒的屍體,事情終於完成了心情放鬆不少,往後生活的煩惱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暢快感似乎完全壓倒了罪惡感,父親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