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來說,這輩子的願望不就是在城裏買個房嘛,好像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一樣的,不再那麼漂泊。」                               ——題記

(I)

寒風中的人影,心滿意足地攢動著,消散如煙。黃土地上滾滾的麥浪。天陰沈著飄下了雪,在地上化為冰沼,又在晨曦的微風中結成了霜。

太陽照常升起,日月輪回,那是一個盛夏。工業的氣息括噪地鼓動著人的耳膜,在空調外機的燥熱裏,汗水將淩亂的白衫浸透。

在白色節能燈下,小李照著儀容鏡整了整浸透汗水的長襯衫,雨點般密集的汗珠匯集在小李太陽穴的周圍。他擦了擦汗,立正咯。擺擺濕透的頭,幹瘦的身體頂起精神飽滿的秀發,倒也顯得「板正」和「抖擻」。

地產中介門前車輛飛馳,燥熱的前臺透著幾分冷清,不知是什麼東西影響了運勢,客戶比前兩年少了很多。

急躁在小李的心中發酵,這是他人生至今少有的挫折,客戶是上帝,給服務業精英的小李事業的成功和機遇,沒有客戶,也就沒有收入,他三年前為家裏人購買的小窩便少了幾分舒適和安全,房子和家人是他的人生絕不能放下的擔子。

但正如古人雲: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優秀的人從不抱怨環境。他絕對不會像阿林一樣每天混日子,做個要三十了女孩從沒正眼瞧過的,女孩見了都嫌棄的惡心的死胖子。他高傲的心裏永遠,充滿了樂觀和能量。

他是個優秀而成功的貧苦孩子,在親戚的嫉妒和羨慕中,他像潔白無瑕的鶴,從小就跟別人不大一樣。不像循規蹈矩的村裏人,他是上進和聽話的人,是別人家的孩子。當別的孩子考入職高,準備去城裏當個螺絲把子擰螺絲的時候,他勵誌做個有事業的大男人;當別的孩子在城裏痛苦地做工時,他以五百八十二分的好成績考進了一所一本院校;當別的小夥被女孩拋棄的時候,他便於誌同道合的小克喜結連理,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宴會上審視著他曾經的玩伴——他們失敗,而我成功了。

房地產的前臺,四臺電腦前坐著四個人,小王,阿林,小李,小趙,他們挽著袖子,冰咖啡的苦澀刺激著他們的心臟,一刻不停,除了阿林。

阿林不是一個合群的人,可惜他沒有資格逃跑,從985退學的孩子早已沒有了舊日的神氣,一個沒人愛的可憐家夥。

在小李心中,阿林就是同他的鄉友一樣的人,不上進的失敗者,惡心和頹廢的象征,要是沒了給他留米的爹,啥也不是這種人——可氣,甚可氣!每天他們卻領著一樣的薪水——他可真是不夠格的。

「東岷市麻辣燙這麼多要四十塊,還真是網紅景點呢,這會兒啥都吃不上,酒店都要一百多一天。」小王失落著。

「這輩子我必然去一次,之前看網上鐘義實老外的視頻,這個地方還是世界中心我超,哈哈哈哈,牛逼!」小李的眼中充滿了信念,他忠誠於養育他的土地。

「這麼便宜啊?」阿林的情商低的像動物園裏的大猩猩,就像他肥的沒邊的體型一樣。他又忍不住地笑,是個人都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迷藥。鄙夷和不屑在三個勤勞者的心中升起,揮斥方遒,碾壓一切。

鴉雀無聲。

阿林表上不以為然,心中卻滿是焦慮和恐懼,燃起的無能狂怒又被塞進大河的水裏去了。

勇敢的小李是大家的明星,他養著第一個孩子四歲的李得屋和第二個腹中的幸福,他堅信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同事的上級,事業有成的第一個案例,飛黃騰達的另一種寫法。

「小李,來一下。」

「阿林沒再騷擾你吧。」

不同於前臺的熾熱,如冰窖的,經理辦公室巨大的溫差,舒活了小李淤積的血脈,重新活動起來,偏頭痛和涼爽的兩重冰火,他心中充滿了決心。

「有,就是他確實蠻壞的,福建人嘛,比較有心機。」

「好,知道了。」

阿林端著紙箱,這是他最早的一次下班,在炎熱的午後。

三個剩下的人沸騰了。

「萬歲」,他們高呼。

「哭去吧,笑死了,跟我們鬥,純shader。」

「哈哈哈哈哈。」

灼熱的太陽揮手向著他;他看見太陽,歡欣鼓舞。新生的力自傲地凝結成甘甜的純露,出人頭地將使一切化為值得。

工作還是這麼枯燥,又是沒有客戶的一天過去,但又如何能,兢兢業業的人總是筋疲力盡的。他的工資已經從最初業績滿滿的六千五降到了四千,這是他最受不了的,快同阿林一般了!——阿林是誰?哈哈哈哈哈,這下永遠比他高了!

他下班了,滿載疲憊和熱忱,眼望喧囂的城,在電瓶車的飛馳中,天道康莊向他降臨。下月一日便是交房的日子,在這1282萬人口的大城市威鄭中,終於擁有了他偉岸的身軀。他興奮不已,激情沖破了瘦弱的身軀,噴薄欲出。

他高呼,「時代屬於我們,我們上岸啦!」,信念充滿他的胸膛,閉目頃刻,忘懷一切,夢見功名利祿,財富金銀,宛如新日,灑滿心田,萬丈光,無限好。明月空中,夜幕亦漸漸降臨。

他說,他將不再流落四方。他憎惡曾經,那心中飄蕩的種子翻江倒海,他早已忘記這是他的第幾次拋棄。安逸是罪,這會摧毀他的信仰,懶惰是忌,這會影響他通過買房,來完成這一切的心願。他的心很需要,很需要——這屋子是黃金月桂葉的皇冠,掏空了四個錢包,他為此已經背負了九十萬的外債,這個八十平米的小窩,旅行世界的夢,高掛在七月河南的上空——他拋棄所有奔向怒海,力竭聲嘶,行將累死,終於,他看到了陸岸。

此時,甚此時,披星戴月和鋤歸,淩亂的白衫泛黃,與其白衣,倒不如是黃袍。白熾燈照,小克在屋內恭迎夫君。

他覺得自己如唯一的佛,威嚴灑滿角落。「新房交付將是在九月,漂泊的日子沒有了,我們有房子,是威鄭人,城裏人,堂堂正正的。」他滿懷欣喜。

抱起四歲的孩子李得屋,一月四百的英語課讓他捉襟見肘,但他最怕最怕的就是兒子的不優秀,這可比孩子死了還可怕,畢竟不優秀的人,活著也沒有意思。

「兒子!爸爸回來了!」

他凝視著孩子,孩子也凝視著他,他有些憤怒,他無法接受不尊重他勞動成果的大逆不道。

「哎,一點都不說話。」

他清楚,上月他同他的妻子進賬七千四百八十八元,其中小李開銷著房租的一千五百三十六元,房貸的四千七百六十六元,扣去三百九十二元的雜費,他們得用十元解決他們的晚餐,這是業的積累,他無比,幸福。強者從不抱怨環境,而且好日子也馬上就要來了。

晚飯越來越難見葷腥,他的心中仍尚存一絲信念。

「今天在幼兒園怎麼樣啊?」

李得屋是個聰明的孩子,一歲就會說話,此時卻像個啞巴。

「奇奇怪怪的,表達呀?!!!」

「就那樣吧。」

「就那樣?怎麼樣。你知不知道老爸當年永遠話都說不完的,你怎麼連一點爸爸的基因都沒有,哎,不會說話這輩子廢了,一事無成。」

青椒蛋和饅頭的交融,他的孩子,在凝視中,卻難以下咽。他憤怒了,他最最見不得的就是沒出息,他有些精神衰弱了,這孩子得急死他呀!

「吃!不知好歹的東西,你爹掙錢這麼辛苦,都給你花了!就這麼對待你的父親!不忠不孝不義的孽子!我還治不了...」他有點力不從心。

李得屋嚇得大哭,但也聰明,忍住了淚,開心地吃完了晚飯,他不敢不聽他父親的話,因為那是壞孩子做的事,他最討厭壞孩子了。

「李招娣先生嗎,我是心都市花園銷售經理,有些事情想跟您聊一下。」

整理情緒,李招娣知道他不能忘記再暴戾的河南人也有骨子裏的溫良。

「哎喲,濮經理,哈哈哈哈哈,都這麼晚了,哎呀辛苦辛苦,哈哈哈哈哈哈,很感謝您啊給我們推薦房子,哈哈哈哈,怎麼樣,我們什麼時候能拿到房子呢,我興奮的很吶!來來來,隔著電話,咱喝一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十四個哈如二十四道梁,每道梁都掛著濮的頭發,每一個哈都緊扣著經理濮實彥幾近抓狂的神經,讓他頭皮發麻,已然這是晚上九點,他筋疲力盡,卻緊張得連哈欠都打不出來,職業習慣教會了他淡定,哪怕心裏早已是翻江倒海,無處安放,無路可走。

可敬可愛溫良樸實的李先生大吼一聲進去,把老婆孩子趕進了屋,接起電話。

「李招娣先生,嗯,房子已經蓋好了,那麼...」

「好的,謝謝濮經理。」李招娣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但是,就是他屋子的線路還有問題,很抱歉,可能交房日期要延遲到10月1號。」

「嗯,沒事,對工作表示同情和理解,都有困難嘛。」

...

李招娣放下電話,並不覺得有什麼,只覺得略有些煩躁。生活早已沒有什麼興奮,這是他人生唯一的光亮,沒有這屋子完整的交到他的手上,他便會死去,他的生命便是這屋子。

「是時候檢查兒子的作業了。」

中班的孩子早當家,算數和英語的作業,今天又是兩大面。

李得屋累的滿臉冒油,他寫過第一面的十道題,便累得虛脫,他心累,他不知道在這布滿鋼錐的舞臺上,他還要表演多久,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他真的很無力,但是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會無力呢......

他昏沈地,他想醒來,卻睡了過去。

「麻德。」李招娣咬牙切齒。抄起了雞毛撣子,煩躁和憤怒讓他的自尊心完全破碎,紮人的很。

李得屋在劇痛中醒來,發出慘叫。

李招娣更憤怒了,他見不得自己有個沒出息的孩子。

「你...你真不是東西,給我寫,我死盯著你!」

李得屋腫脹的手布滿傷痕,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不優秀,但畢竟是父親,他奮力而工整地書寫新的數字。他的父親走到逼仄的陽臺,點上一顆,回味曾經美好的時光。

這頭是一個痛苦的孩子和一個驕傲的父親,與此同時,電話的那頭,一個絕望的人和一臉無奈的淚。

濮經理明白,大江東去了,他們都將日薄西山,他不知道他在哪,心也早已飛的不知所蹤,人生,將永無寧日了。

他撥通了電話。

「老婆,對不起。」

「怎麼了。」

「我可能要失業了。」

日復日,年復年。

終於,到了約定交房的日子。

未完待續......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