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夢影姑娘,告辭了。」燕千尋說。

「燕兄弟。」夢影叫住她們。

「夢影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千萬別說吩咐,只想問你幾個問題。」只聽她柔聲說。

「請問吧!」

「你認得字麼?」

「一點點。」

「也懂得趕車?」

「懂得。」

「一般跑腿的工夫你嫌不嫌低微?」

「那敢提個『嫌』字?」

「那好極了!夢影身邊一直少了個聽使喚的人,請你留下來吧!」

「這……這可不成!」

「為什麼?」

「因為……」

「難道,你真的瞧不起醉月軒,不屑留在這煙花柳巷麼?」

「夢影姑娘,你剛才一句『人各有志』才為我倆解圍,怎麼現在又要我為難了?」

「燕兄弟,」夢影姑娘輕歎了口氣:「本來你不願意留下來,夢影也不好多說,但你這小弟步履虛浮,應是氣虛體弱,大病未去之徵,你怎麼忍心讓他繼續那顛沛流離的生活?」

燕千尋低下頭看看身畔伊人,那蒼白的臉容,單薄的身軀,冰冷的柔荑,她的心裡就像有千把利刀直插著。

「留在這裡一段日子,讓小弟養好身體,儲些盤川,也可順道幫幫夢影的忙,你說好不好呢?」

「夢影姑娘大恩大德,燕千實在……」

「江湖兒女,說客套話便是見外了。」夢影姑娘淺笑著。

就這樣,她們留在醉月軒。

經過大半年來的逃亡,直到這時候,她們才總算過了幾天安樂日子,可以好好睡覺,吃頓飽飯。

燕千尋倚在床邊,看著正睡得香甜的彤兒。

----她的俏臉終於回復了點點血色,鼻息也安穩平順,嘴角甚至泛著淡淡的淺笑。

燕千尋衷心感激著夢影姑娘。

「喔喔喔。」有人敲門。

燕千尋走過去開門,原來是夢影姑娘的丫鬟紫鶯。

「紫鶯,是不是姑娘有事吩咐了?」

「紫鶯?」

紫鶯彷彿完全聽不到燕千尋的說話,一雙眼睛只管牢牢的盯著她的臉。

「紫鶯,你沒事吧?」燕千尋伸手在她眼前揚了揚。

紫鶯驚覺了,一張臉脹得通紅,嚅嚅的說著:「千哥,想不到你長得這麼好看。」

這小女孩是怎麼了?燕千尋很自然地往臉上摸去,立時大吃一驚,慌忙退回去,找著帽子,匆匆戴上。

----燕千尋並不知道,幾天前的自己和幾天後的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

幾天前,她們滿臉風塵,衣衫襤褸,那落拓淒涼相,就是跟叫化子相比,也絕對不遑多讓----也難怪桃花的奚落,眾人的輕視。

可是,現在她們早已梳洗乾淨,再經過幾天的休養,風塵已隱,倦容亦渺。

而最重要的還是,燕千尋脫下了帽子----為了逃避追捕,燕千尋和彤兒也戴上了帽子,把大半臉容遮掩起來。本來是帽不離頭的,但剛才梳洗時脫下了,事後又混忘掉,怪也只好怪燕千尋高興得過了頭,掉了輕心。

那天,當彤兒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時,也像紫鶯這般發著呆。

----燕千尋的娘親長得極漂亮,眉是奪人心魄的濃眉,眼是深邃明亮的眼晴,直挺的鼻子,配上薄薄的唇片,秀氣中還帶著三分英氣。而燕千尋,越長大,便越像她……

「為什麼還要戴上這勞什子?」不知什麼時候,紫鶯已直闖進來:「難看死了!」

燕千尋吶吶的說:「省……省麻煩。」

「也對。」紫鶯居然幽幽一歎:「要是給那群不要臉的發現,說不定為了爭奪你而大打出手呢!」

「但當我倆獨處時,你便要脫下帽子,讓我好好看上幾眼。」

「這……怎麼可以?」燕千尋嚇了一跳。

「我可是真心待你,」紫鶯馬上便紅了眼睛:「難道你瞧不起我?」

「不,但是……」

紫鶯低聲說:「我在醉月軒只服侍夢影姑娘,從沒……招呼過客人,你大可放心。」

「我不是這意思。」燕千尋只覺得有理也說不清。

本來,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便是把自己是女兒身的真相說出來。但這樣一來,只怕連彤兒的身份也要給揭穿了。以彤兒的絕世芳容,流落這煙花之地,後果自然是不堪設想。當日,燕千尋下定決心要離去,正正因為這原因。

只好見步行步了,燕千尋立時三刻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來。

「都聽你的便是。」

「千哥----」彷如乳燕投懷,紫鶯的嬌軀逕向燕千尋這邊靠過來。

燕千尋慌忙退一步,險險與她保持著半尺距離。

「紫鶯,正經事要緊,夢影姑娘是不是有事吩咐我去辦?」燕千尋再後退了幾步。

「夢影夢影,你眼中就只有一個夢影?我知道,你一定是看上她了!」紫鶯一抿小嘴。

「你別胡說,夢影姑娘對我兩兄弟恩重如山,我就是一頭畜生,也還知道要感恩圖報。」燕千尋不禁氣惱起來。

「對不起!是我胡說八道了,千哥,你千萬別生氣!」

「那你快說吧!」

「姑娘要我來看看燕彤的身體可好。」紫鶯說:「另外,姑娘明天要到城西的觀音廟還神,讓你們早點休息,卯時出發。」

「請你回覆姑娘,說燕彤已大好了,謝她關心。」燕千尋說:「既然明天一早便要起程,你也早點回去安寢吧!」

「我……我還想和你說說話。」紫鶯依依不捨地說。

「來日方長。」為了打發她,燕千尋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玉蝶兒和宋星寒分別已有一年多,雖然宋星寒每半個月也會給她寫信,但當玉蝶兒看見宋星寒時,第一個反應,還是哭了出來。

「蝶兒,你怎麼還是這樣愛哭呢?」宋星寒摸摸玉蝶兒的頭髮。

「星寒……」玉蝶兒緊握著她的手,只覺以往所吃的苦已得到補償。

「想不到你這麼快便當了正印花旦,我真為你感到驕傲!」

「這都是別人捧的場,我還未夠火喉呢!」

「你真是成熟多了,我也要加倍努力,總不能讓你丟臉!」

事實上,宋星寒挾著「女名清揚」的銜頭登場,很受觀眾歡迎。大家都稱讚她扮相清俊,行藏灑脫。許是出身小武,她的唱做唸打盡是颯爽明快,即使做文場戲,也是「文戲武做」,或演書生或演儒將,也別具凜凜英姿。

玉蝶兒在宋星寒的眼裡也變多了。分別年餘,只見她出落得更是漂亮動人,一雙秋瞳隱含情意,舉手投足都是柔媚,演技更是大大進步了,與宋星寒做生旦對手戲,竟有著意想不到的迫真合拍。

但在舞台下,她們卻明顯生份了。

宋星寒覺得這是自然不過的事----兩人多長一歲,閱歷多了,身邊人事也複雜了,說什麼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擠著吃擠著睡。

玉蝶兒心裡卻明白,什麼理由都是假的,兩人之間最大的阻隔,叫關志剛。

玉蝶兒知道關志剛為自己已付出了太多----他不單竭力讓她達成心願,還為了能留在海防,放棄升職調任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他居然真的說服了他父母,同意他們的婚事,只要求她結婚後洗盡鉛華,不再粉墨登場。

「……志剛待你這麼好,只要你嫁了他,我們一家子都安樂了……」

「……你還等什麼?女孩子始終也是要嫁人的……」

「……他要的不是我,要是我,我飛上去嫁給他……」

玉蝶兒彷彿已沒有不嫁給關志剛的理由。

----不,還有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宋星寒。

以前在落鄉班,玉蝶兒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偎傍著宋星寒,對兩者之間的情誼,想法仍是很模糊的。現在,玉蝶兒對感情事慢慢開竅了,清楚知道宋星寒在自己心裡,是佔著一個什麼的位置----這位置,實在是比關志剛高出很多很多。

但即使那位置高到天上去,又有什麼用?宋星寒和自己一樣,是女兒家,兩人又怎可以相依相守一輩子?自己也好,宋星寒也好,始終也是要結婚生子的,這是每一個女孩子一生裡必走的路。

毫無疑問,關志剛絕對是一個好歸宿,自己要是放棄了他,終會後悔。但宋星寒……

反反覆覆的,玉蝶兒始終定不下心來。

關志剛縱然心裡焦急,也不肯催迫玉蝶兒,他確實是個好人。

宋星寒呢?說不出是真痴還是假傻,遲鈍得直叫人難過。她甚至和關志剛也成了好朋友,三個人常在空閒時吃喝玩樂。

這樣子拖拖拉拉,又過了半年。

那天,班主通知玉蝶兒,宋星寒決定不再續班約了。

玉蝶兒跑去問宋星寒:「這是真的麼?」

「是的,我想回廣州去。」宋星寒囁嚅地說。

「為什麼?」玉蝶兒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廣州才是粵劇的老家,宋星寒在那邊發展,絕對比海防這小地方更有作為。為了自己,她已耽誤了好些光蔭。

「我來這裡已經半年多了,家裡人常寫信催我回去,我自己也很想念他們。」

「那我呢?你回去了,難道不會想念我麼?」

「我當然會想念你。」宋星寒遲遲疑疑:「蝶兒,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廣州好麼?」

「不,我不去。」玉蝶兒斬釘截鐵地說:「我在這裡發展正順,到廣州卻要從頭開始,莫說是正印,只怕連二幫也做不了,要做回三幫花。」

「不會不會,」宋星寒發急:「就算不能馬上擔正,只要肯努力,一定會有班主賞識……」

玉蝶兒打斷她的話:「我在這裡已有人賞識了,何必捨近圖遠?」

「你不願意到廣州,是因為志剛吧?」宋星寒輕聲問。

----也許宋星寒是遲鈍了一點,卻不是瞎子和聾子,關志剛待玉蝶兒的好,根本全海防都知道,她又怎會不清楚?這半年來,宋星寒的日子也不好過。

玉蝶兒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宋星寒----原來,她一直知道……

「志剛是個好男子,有他照顧你,我也放心了。」

----這確實是宋星寒的真心話,而真心話卻總是傷人的,這包括了言者和聽者。

「是的,他很好,你放心走吧!」玉蝶兒憤怒了,這就是宋星寒的想法麼?她究竟當自己是什麼?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宋星寒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玉蝶兒咬咬唇,拂袖而去。

過了幾天,宋星寒回廣州。

玉蝶兒來送行,儘管一臉木然,但那雙紅腫的眼皮卻瞞不了人。

----玉蝶兒本來已打定主意不來送行,但心裡實在是捨不得,掙扎再三,還是來了。

「蝶兒,你要好好保重。」

玉蝶兒呆著臉,點點頭。

宋星寒想她還是在生氣,也無可奈何,只好強忍著心裡難過,邁開步子走。

「……你…你還會寫信給我麼?」玉蝶兒追上來。

宋星寒轉過身,看見玉蝶兒那通紅的眼睛,心痛得有點麻了:「如果你還想收信的話。」

玉蝶兒的眼淚終於落下:「……我還是……想知道你的事。」

「蝶兒----」宋星寒把她輕輕擁進懷裡:「我會給你寫信,直到你不要再看那天。」

回到廣州,宋星寒才知道,林菁因嚴重的腰傷,已不能再踏台板。

「菁姐,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不寫信告訴我?」宋星寒難過極了。

「有什麼大不了?不能做戲便不做了。」林菁淡淡地說:「告訴你,你又可以怎樣做?空叫你心裡不安。」

「菁姐,好聽的話兒,星寒不懂說。」宋星寒看著林菁的眼睛:「總之,我姐妹倆以後守在一起,有粥吃粥,有飯吃飯,好不好?」

林菁低吼了一句:「你不必可憐我。」

「不是可憐你,是倚靠你。」宋星寒緊執著她的手:「以後,星寒全仗菁姐照顧了。」

林菁轉過身去,她是硬性子,實在不願意讓宋星寒看見她的眼淚。

從那時候開始,林菁便當上宋星寒的「衣箱」和管家,把宋星寒的班事家事也打點得妥妥當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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