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心羽帶同諾諾跟隨丈夫方顯揚回婆家晚饍。

除老爺奶奶外,同檯還有小姨方婷芝和一位陌生女郎。

方婷芝作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嚴守恪。”

顏心羽忍不住皺眉,想不到方婷芝居然把女友帶回家。

老爺奶奶和丈夫完全沒有特別反應,依然慇懃招待客人。

----顏心羽知道他們不是開明得接受方婷芝跟女人拍拖,而是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以為“女朋友”的意思不過是“女性朋友”。

但顏心羽一看她們對望的神情,便心知肚明。

----據她所知,方婷芝已有一個拍拖五年的男友朱家偉;現在她突然“轉向”,真令人意外。

平心而論,嚴守恪神清氣朗、大方得體,坐在俏麗可人的方婷芝旁邊,端的是一對碧人。

飯桌上,嚴守恪替方婷芝拆蟹肉、挑魚骨,比顏心羽這個正牌人妻人母還要體貼入微。

大家閒談間,還知道嚴守恪年紀輕輕,已是跨國企業的總工程師。

她跟老爺談歷史、跟奶奶談種花、跟方顯揚談足球,完全應付自如。

她還和諾諾玩“腦筋急轉彎”,連小孩子也俘虜過去。

顏心羽心想----這種超高質女友,真是可遇不可求。

但她知道她倆的前路並不好走。

----方家是傳統中國家庭,方婷芝又是家裡的掌上明珠,斷斷不會容許她“誤入歧途”。

顏心羽不禁替她們暗暗擔心。

果然,兩星期後,方婷芝“出櫃”,給逐出家門。

方顯揚跟顏心羽說:“老婆,你跟婷芝也算說得上話,不如你去勸勸她。”

“婷芝的性格你也很清楚,她不會聽人勸的。”

“她最敬佩你這個大嫂,由你勸她,她可能會聽。”

“問題是,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勸----”顏心羽歎口氣:“真愛從來不講道理。”

“女人與女人之間怎麼可能是「真愛」?婷芝只是一時被迷惑。”

“女人之間怎麼就沒有真愛呢?”

“因為這根本不正常----盤古初開,男女結合,繁衍後代,數千年也是這樣運作。”“如果任由男跟男,女跟女,大家亂搞一通,人類豈不是全部滅亡?”

“你放心,人類絕不會因同性戀而滅亡。”顏心羽耐著性子:“至於婷芝和她女友之間是否真愛,我們身為第三者,根本不能作出批判。”

“就是真愛,她們也不可能長久。”

“這又是什麼道理?”

“同性戀,根本是畸戀,注定一輩子偷偷摸摸,給人指指點點,又怎會長久?”

“其實社會風氣近幾年已開放了許多。”顏心羽解釋:“目前全世界28個國家已在法律上正式認可並執行同性婚姻。”

“那畢竟是小數人的選擇。只要不影響到我,我沒有意見。”方顯揚固執地說:“可是,現在影響到我家裡人,我一定堅決反對!”

“這不是你堅決反對,就可以改變的事實。”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婷芝走向死路?”

“死路?”

“和女人在一起,沒有孩子、沒有保障、將來死了連個上香的人也沒有,不是死路是什麼?”

“現在科學昌明,很多事情已有完滿的解決方法。”

“總之,我堅決反對婷芝跟那女人在一起,她要是執迷不悔,我就當少了這個親妹。”

顏心羽沒有力氣再與他爭辯下去。

但說老實話,顏心羽也實在擔心方婷芝,於是約她茶聚。

“大嫂,你要是想勸我離開守恪,請不用多費唇舌。”方婷芝開門見山。

“婷芝,”顏心羽溫和地說:“我是想看看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得上忙。”

“那請你去替我勸勸他們----”方婷芝語氣強硬:“他們接受,便多一個女兒;不接受,便會失去一個。”

顏心羽苦笑:“這真是苦差。”

“我也是說說而已,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怎能讓你去做?再說,他們根本不會聽人勸。”

“他們這麼傳統,想在短時間內要他們接受,實在不大可能。”

“事實會証明,我和守恪是天生一對,一輩子也會幸福快樂。”

“婷芝,其實我真的有點好奇,你和男友也拍了好幾年拖,怎麼突然間會……”

“不是突然間----”方婷芝甜甜一笑:“我喜歡守恪,已經快兩年了……”


嚴守恪,方婷芝的頂頭上司。

嚴守恪雖然身為總工程師,從來不擺架子不扮高深,永遠謙和有禮、合情合理、風度氣度也叫方婷芝深深佩服。

也許是人夾人緣,嚴守恪私底下也對方婷芝特別關照。

“天氣轉涼,你怎麼只穿短袖上衣?冷病了怎麼辦?”嚴守恪把自己的外衣披在方婷芝身上。

冷冷的肌膚驟然接觸到對方留下的體溫,方婷芝感到心窩像是冬天觸碰到靜電,微微一顫。

“剛才吃午飯,我見你吃得不多,想是食物不對胃口。”嚴守恪把手中的小型生果盤遞過去:“吃點水果墊墊肚子,免得等會胃痛。”

方婷芝看見碟上的蘋果和雪梨已被洗淨削皮切粒,還被排得整整齊齊,心中更是湧起一團暖意。

“聽說你的車子正在「大檢」,反正順路,就由我暫時接送你上、下班。”

“這怎麼好意思呢?”方婷芝終於忍不住說。

“你是我的得力助手----”嚴守恪朝她眨眨眼:“必須好好巴結。”

方婷芝想起,管接管送本就是男朋友的義務。

但她的男友朱家偉已很久沒盡這義務了。

方婷芝和朱家偉走了快四年,兩人已儼如老夫老妻。

在世人眼中,朱家偉絕對稱得上是“筍盤”。

----他是專業分析師,高大俊朗、風趣幽默。

方婷芝也知道自己不是朱家偉身邊的唯一。

“外面那些女人只是逢場作戲,我心裡的正印永遠只有你一個。”這話已快成朱家偉的口頭禪。

方婷芝也暗自決定,只要朱家偉不讓自己難下台,自己便隻眼開,隻眼閉。

----跟他再走兩、三年,結婚生小孩,然後中年、老年,把這一輩子慢慢走完……

誰想到會遇上嚴守恪?

她對方婷芝的影響是鋪天蓋地式的。

每天,在公司裡,已經要對牢她八小時。

兩人的辦公室相連,中間只隔一道薄薄的玻璃。方婷芝只要轉臉抬眼,便可以看見嚴守恪的側臉。

----眉頭微皺,唇片輕抿,帶著兩分凜然不可親近;但一不小心與她的視線碰上,她卻會輕輕一笑,再眨眨眼,那份俏皮卻能在瞬間把人完全征服過去……

最近就連晚上,夢裡夢外,也全是她。

夢裡的嚴守恪待方婷芝更是溫柔、更是體貼,也更熱情主動。

“嚴守恪。”每次唸起這名字,方婷芝也覺得有陣微醺醺的感覺從心底裡泛起來。

方婷芝心酸地告訴自己----“這顆心,已經淪陷。”

那天,天文台掛上八號風球,窗外狂風暴雨。

方婷芝躲在被窩裡,用被子把自己包得死死的,但仍覺得全身上下沒一絲溫度。

她覺得孤單、冰凍、快要窒息,她渴望一對溫暖的臂彎把她緊緊擁在懷裡。

此時此地,她腦海裡泛起的,不是朱家偉,卻是嚴守恪。

思念猶如野火燎原,似要把人燒焦,方婷芝胡亂披件外衣,便跑去開車。

“你怎麼來了?”當嚴守恪看見渾身濕透的方婷芝,嚇一大跳。

方婷芝貪婪地看著她,心窩既苦且甜。

嚴守恪讓方婷芝進浴室梳洗。

當方婷芝把自己打理妥當後,嚴守恪也為她準備好熱騰騰的湯麵。

方婷芝不說話,嚴守恪也不開口,兩人靜靜相對。

終於,嚴守恪問:“你有心事?”

“我打算和男友分手。”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我愛上別人了。”

嚴守恪恍然。“難怪。”

“但我愛上的,是一個女人。”方婷芝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嚴守恪怔住,半響,才語重心長地說:“你能夠分清楚,你對那人是喜歡,還是愛麼?”

“如果只是有點好感,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要知道,同性戀這條路,十分難走。”

“雖說現在風氣已開放很多,但家人不諒解、社會歧視、老來無依----種種問題,全部不容忽視。”

“你和男友也走了四、五年吧?感情轉淡幾乎是必然的,你應該嘗試尋求解決方法,而不是動輒提分手……”

“不要再說了!”方婷芝兩手掩著耳朵。

嚴守恪歎口氣:“這些說話是不好聽,但作為你姐姐,我有責任勸告你……”

“你才不是我姐姐!”方婷芝打斷她:“我從來沒當過你是姐姐。”

嚴守恪愣一愣:“原來,你一直當我是普通同事,枉我還一直……”

方婷芝索性豁出去:“你仔細聽清楚,我愛上的人,就是你。”“我絕對不是一時衝動,我暗戀你已經快半年了。”“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我會儘快跟男友分手。”

嚴守恪給震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你想和男友分手……是因為我?”

方婷芝點點頭。

“謝謝你的好意,但對不起,我絕不破壞人家感情。”嚴守恪鄭重地說:“這是我做人原則。”

“我和他之間早已千瘡百孔,你只是令我下定決心離開他。”

“我不接受這種說法。”嚴守恪低聲說:“我的心很小,只容得下兩個人的簡單關係。”

“我明白了。”方婷芝拉開大門離去。

方婷芝直接往朱家偉家裡。

方婷芝有他家的鎖匙,但她故意按鈴。

門鈴響了又響,足足三分鐘,朱家偉才出來開門。

朱家偉看見她,明顯驚惶不已。

方婷芝推開他,看見廳中有個女人。

雖然兩人的衣服尚算整齊,但八號風球,孤男寡女,明顯不是普通朋友關係。

“婷芝----”

“我有話要跟你說,不如請你朋友先走?”

女人聳聳肩,拿起手袋離開。

朱家偉走過來,張開兩臂:“婷芝,你想見我,只管打電話給我,我一定飛撲出去見你。”

方婷芝輕巧地避開他的摟抱。“家偉,我有正經話要說。”

“我的婷芝什麼時候不正經了?”朱家偉嘻皮笑臉:“好吧!我洗耳恭聽。”

方婷芝一字一字地說:“我們分手吧!”

“什麼?”

“朱家偉,我想跟你分手。”方婷芝重覆。

“為什麼?”朱家偉的俊臉變得很難看:“如果是為了剛才那女人,我……”

“不是為了她。”

“不是為了她,也是為了別的女人。”朱家偉吁口氣:“我早跟你說過,她們全是逢場作戲,我心中的至愛由始至終都是你。”

“我根本不在意你外面的女人。”方婷芝說:“我要分手,是為了別的原因。”

“那你就是怪我遲遲不求婚吧?”朱家偉舉手投降:“我一定會求婚,只是想讓大家享受多兩年自由。”“你別生氣,我明天就去買三卡鑽石戒子,還有三打玫瑰向你求婚。”

“不是不是,我根本沒有這意思。”

“那你為什麼想分手?總要告訴我理由吧?”

“請你聽清楚----”方婷芝深呼吸一口氣:我愛上別人了。”

朱家偉的臉色轉成鐵青:“那是個怎麼樣的人?”

“你何必要知道?”

“你叫我輸給別的男人,總要讓我輸得心服口服。”朱家偉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愛上的,不是男人。”方婷芝輕聲說。

朱家偉很錯愣:“你學人搞同性戀?”

方婷芝緊閉嘴巴。

“你好好有男人不愛,去愛女人?你怎麼向世伯伯母交代?”

“我只需向自己交代。”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絕不會後悔!”

“不可以不可以,我絕不答應!”

“朱家偉,我現在不是問你意見,是通知你。”

“方婷芝,你真是這樣絕情?”

“既然決定了,就不要拖泥帶水。”

“一句話說到底----結婚,可以;分手,沒門。”

“現在你太不冷靜,我無法跟你說下去,我先走,再見。”

以上的場面,後來還陸陸續續發生過好幾次。

終於,筋疲力盡的兩人,正式分手。

方婷芝跑去告訴嚴守恪。

嚴守恪卻告訴她,自己被公司派往烏茲別克主持企劃,歸期未定。

方婷芝不說什麼,只靜靜守在香港,等她回來。

這一等,便是一年。

終於,嚴守恪回港,擁著方婷芝,在她耳邊說:“這簡單關係一經建立,便是一輩子了,你可要再考慮清楚?”

-待續-

( 個人作品集 – www.方愚.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