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敲木門,映入眼簾的是金髮青年拘謹又難掩喜悅的笑容。

「生日快樂,亞瑟!」

「謝謝,請進。」

收到性格內斂的英國人的生日派對邀請時,亞瑟的家人和好友紛紛表示驚奇,他們眼中的他不太在乎生日之類的紀念日,此時他卻希望關心他的人一同見證他在二十七歲獲得的幸福。

飯桌的中央已經放了一個三層的生日蛋糕,顏色溫暖的栗蓉奶油輕盈幼滑,綴以色彩鮮豔的水果,一看就知道美味無比,但周圍並未見其他派對食物。看到壽星很有自知之明地遠離廚房還一臉淡定,不明真相的朋友便以為是外賣尚未送來,只顧恭喜他順利升職,開玩笑地追問他什麼時候踏入事業愛情雙得意的人生勝利組。亞瑟以笑代答,右手拿着死黨弗朗西斯送給他的禮物盒,裏面裝了什麼玩意兒他怎麼會不清楚。思緒及此,亞瑟的目光就會越過人群,落在緊閉的廚房門,嘴角不經意泄出罕見的甜蜜。弗朗西斯很清楚亞瑟開生日派對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即使亞瑟事前跟大家說不需要生日禮物,自詡貼心大哥哥的他自然替死黨做好「準備」。

——恭喜愛神大發慈悲,亞瑟暗戀已久的王耀終於回應了他的心意。

全公司都看得出亞瑟喜歡王耀,偏偏後者在事業上有多機敏,在感情上就有多遲鈍。

如果要給大學實習期間的亞瑟打上一個標籤,公司所有同事都會選擇「不屑社交的高材生」,亞瑟本人亦認可這個標籤,因為當時他信奉實力主義,認為工作以外的同事聯誼無聊又無謂,欣賞暗地裡看自己不爽的人不得不折服於自己的工作實力才是一大樂趣。亞瑟尚未畢業已獲公司預先聘請,帶着一級榮譽回歸公司後直接化身工作狂,即使待人接物沒有大問題也顯得生人勿近。

這樣挺好的,在公司未有朋友的亞瑟想道,難道在講利益的地方講真心嗎?

直至他被轉到王耀領導的工作小組裏,親眼見識到別人說自己壞話時常常提及的比較物件,他才發現之前的自己對實力的認知有多狹隘。王耀工作能力同樣出類拔萃,短短兩年即升職,卻沒有招來黑子,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在王耀身上感受到真誠與尊重,彼此相處融洽。對於這種實力,亞瑟僅僅是佩服,沒有渴望得到;但對於王耀這個人,他卻悄悄動了心思。王耀主動找他聊天的時候,笑彎的眼睛映在亞瑟的虹膜上,正是在幽深的森林裏架起一道金色的橋,橋的盡頭是春風吹開了滿林花香。

兩人將越來越多的時間撥給對方,公司內王耀給亞瑟的方案默默提出各種好提議,在會議室內若無其事地帶頭鼓掌讚揚,公司外兩人成為彼此第一位茶友,體會了何為「茶逢知己千杯少」,感情基礎日漸厚實。愛上王耀對亞瑟‧柯克蘭而言是命中注定。知悉自己升至王耀的職級後,亞瑟才鼓足勇氣跟王耀表白,萬幸王耀同樣抱有好感,願意給他一個機會。

今天就是公佈他們戀情的大好日子,待朋友圈發酵一晚上,估計明天他們的辦公室就擠滿了各人的花式祝福和八卦聲音。

「哎亞瑟,外賣怎麼還未到啊?」

答者會心一笑,他就在等這一條問題。

「請稍等片刻,我去請出我最親愛的大廚。」

眾人面面相覷,這是弗朗西斯意料之中的反應,可是亞瑟扭開廚房門後愣在原地不說話的樣子太奇怪了,弗朗西斯連忙走過去順着他的目光望入廚房。

小小的男孩站在中央襯得廚房偌大空虛,他一頭烏黑柔順的黑髮收攏成松松的低馬尾安安靜靜搭在圓圓的肩頭上,卻又翹起一縷俏皮的呆毛,弧度跟他轉頭綻放的笑容一樣可愛。男孩跟亞瑟大眼對小眼,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每眨一次猶如滴落一滴蜜糖,晶瑩純淨得比陽光還要清透,亞瑟根本移不開自己的目光——天,他會不會被當作戀童癖?!

「爸爸,你終於回來了!」男孩興奮地奔向亞瑟,亞瑟下意識地彎下腰穩穩接住這個與愛人神似的孩子,後知後覺地發現他還接到一個多麼荒誕的劇本。

弗朗西斯維持目瞪口呆的模樣,過了半晌才用手肘撞了一下亞瑟的手臂,」沒想到你的進度那麼快啊,」說着還拿起亞瑟的左手觀察他的無名指,「你戒指藏哪了?真有你的柯克蘭,上星期還問我怎麼表白,現在連兒子都有了——」

一時不知所措的英國人選擇遵從自己的本能,於是念念叨叨的法國人直接被踹出去,嚇了外面的人一跳。


我這算是,「喜當爹」麼?

小手未牽嘴未親也就算了,那盒東西直接無用武之地……

下一天早上被生物鐘準時喚醒的社畜柯克蘭,正想起床洗漱準備上班的時候感受到打在胸膛上的呼吸比幻想中的更加輕柔,隨後懷中小團兒的腳丫蹭到自己的腰上,似是挽留,令亞瑟回想起昨天。

那絕對是亞瑟一生最難忘的生日。

因為王耀莫名其妙變回小孩子。

亞瑟跟大家解釋事情原委,順道澄清出自弗朗之口的謠言。以朋友身份應邀出席生日派對的兩人頂頭上司給王耀打電話確定他手機就在亞瑟家廚房無人接聽後,屋內所有人不得不接受這個離奇的事實。由於王耀目前的狀態不適合工作,他又纏住亞瑟要他照顧,上司唯有讓他們急請事假,但亞瑟自覺初升職就放假不工作易留下話柄,神情有點複雜。

上司問亞瑟需要多少天事假,亞瑟轉而問小耀耀——這是被一眼萌殺的亞瑟妹妹和女性友人取的昵稱——想自己陪他多久。

小耀耀似乎感應到亞瑟的顧慮,很懂事地答道,「爸爸工作要緊,耀耀只要兩天就行了。」

「為什麼是兩天?」

「因為週末只有兩天啊。」這個小迷糊,連生日那天是星期日都不知道,卻使屋內的大人都發自心底地笑了。這是小孩子才能施展的魔法。

「那就兩天吧,」上司拍了拍亞瑟的肩膀,「如果第三天王耀還沒有變回來,你就先在家工作吧,畢竟不可以獨留小孩子在家。」

「好,我今晚會安排好工作分配。」

小耀耀興奮地抱着自己的」爸爸」,「太好了,耀耀可以跟爸爸一起玩啦!」

這叫什麼,有情人終成父子嗎?

在一群人感嘆王耀小時候原來那麼可愛的時候,亞瑟默默忍住憋屈的眼淚:寶貝我更想聽你喊我老公……

解決小耀耀的照顧問題後,生日派對繼續舉行。亞瑟把王耀早前做好的一些小食拿出來,廚藝跟王耀不相上下的弗朗自發頂替完成王耀的任務,換來了亞瑟家中一支十年珍藏紅酒。為了不讓客人餓太久,生日蛋糕被率先分食。

亞瑟走完許願吹蠟燭的既定流程,把蛋糕刀放在小耀耀手上,「你來切吧。」

屋內的大人都心中有數,小耀耀當然是拿最大份的。他們看着一身又萌又帥小馬甲的男孩先去廚房拿來兩個碟子把蛋糕層分開,接着把最小的一層對半切開,各人心中猜想那是亞瑟和小耀耀的份量。小耀耀伸出食指數數在場的人數,沒忘記剛剛在廚房喂他一顆小蕃茄的弗朗哥哥,然後眯着一隻眼在蛋糕上空比劃着,漂亮地切出大小相若的份量。大人拍手稱讚小耀耀厲害,可男孩還是不放心,在亞瑟幫忙把客人的蛋糕放在紙碟上的同時左看右看,一覺得不夠大就連忙從自己那份切一塊出去補平均,結果亞瑟那份是最大的,小耀耀自己那份縮了一大圈。亞瑟哪看得下去,二話不說就調換了碟子,把最大的那份留給小耀耀,男孩嚷着要換回來他就用以下理由搪塞過去。

「你爸爸我中年發福有小肚子了,」亞瑟用手擋住小耀耀不讓他湊近去證偽,「你看不到是因為、因為腰帶束得緊而已。所以我、我不能吃太多,還是耀耀吃吧。」

身邊人忍笑忍得滿身抽搐,害得亞瑟漲紅了臉,說話都不利索了。這下他內心淚流滿面:我亞瑟‧柯克蘭英名盡喪啊……

偏偏小耀耀不吃他這一套,他一本正經捏了一把自己肉肉的臉蛋,「耀耀看起來更胖啊我更應該減肥——」

「小耀耀你哪叫胖啊這叫可愛!而且小孩子成長期要多吃東西。」亞瑟妹妹羅莎心疼地揉揉小耀耀被自己捏紅的小臉蛋,轉頭壞笑道,「你別看你爸爸現在身材還行,他可是易胖體質又嗜甜,小時候天天偷吃糖果,好不容易才減下來的哈哈哈哈哈!」

一時間哄堂大笑。

你可真是我親妹!明明偷吃糖果的人是你還要親哥我給你打掩護!!

人設盡毀的亞瑟為了達成目的只能強顏歡笑,預設了羅莎的話。

可是小耀耀還是堅持壽星爸爸要吃最大份。男孩和大人們唇槍舌劍好一會兒,最後小耀耀還是寡不敵眾,雖然他執意再切下一塊給亞瑟以求公平,吃下第一口前還是對亞瑟眨巴着一雙滿是歉意的大眼睛。

那個眼神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可以立即攻陷亞瑟的心房,任他重重設防,都逃不過潰不成軍的結局。

——真是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在乎我的感受?

金髮青年嘆笑一聲,連着蛋糕碟子把黑髮男孩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看着他吃蛋糕時像倉鼠一樣鼓起來的腮幫子,憐愛地圈緊了懷抱。

——我不愛死你都對不住上帝所賜的莫大恩典了。

「耀耀啊,你真是小笨蛋。」

「吃多大份的生日蛋糕對我都無關緊要,因為我已經擁有這世間最完美的生日禮物。」

此時,亞瑟的生日禮物悠悠轉醒,一聲軟糯糯的爸爸足以叫他的心融化于晨曦之中。

由於亞瑟的家只作獨居,一大一小不得不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小耀耀卻很開心可以跟爸爸睡在一起,夏天一整夜窩在青年的懷裏都不嫌熱。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仍對父親如此依賴是少見的,亞瑟卻見怪不怪,因為他知道王耀的父親正是在兒子這個年齡時殉職早逝,王耀肯定很思念自己的父親,即使對他的印象注定不深。

亞瑟給小耀耀搬來椅子方便他刷牙洗臉,這短短的一刻鐘他的腦子已經高速運轉,思考如何當一個稱職的父親,當中最致命的一條問題是:孩子的一日三餐怎麼辦?

餐廳堂食及外賣追求美味而捨棄健康,小孩不宜多食是人人皆知的事實,然而亞瑟開火即地獄,連加熱牛奶都只敢用電飯煲。他拿出家裏剩餘的半包即食麥片倒入溫牛奶,又切了水果放在上面,依然覺得這早餐過於寒酸。「總不能每頓都麻煩弗朗西斯吧,他也要上班啊。」亞瑟無奈搖頭,端着一碗麥片走出廚房時刻意避開小耀耀期盼的目光。

懂事的小耀耀是不會責怪爸爸的,亞瑟內心清楚得很,然而一做就要做到最好是柯克蘭對自己的要求,更何況是照顧自己的小愛人?於是亞瑟一洗完碗就抹幹手,打開自己的手提電腦,購買一些育兒相關的權威電子書,認真研讀起來,目不轉睛的樣子儼如回到職場搏殺中。直至中午十二點,電子鐘的整點鈴聲格外響亮,終於把亞瑟給吵清醒了。

「耀耀,對不起我們中午要吃外賣了,你想吃什麼?」

亞瑟轉過身,發現小耀耀正安靜地縮在沙發的一角看一本厚重的書,他挑的位置很好,陽光照不到他的臉,亞瑟也看不清男孩的表情。

亞瑟正想再喚一聲耀耀的時候,男孩主動抬起頭,看他的眼神卻不是在回應亞瑟。他只是,忍不住悄悄望一眼,沒想到眼底那卑微的盼望這次被準確捕捉到了。

他只盼望他一個回頭。

——這個表情,他怎麼會讓它出現在他的臉上?

亞瑟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捅得血肉模糊。這一秒對望,直接將自以為是的「父親」推入冰湖,冷到窒息。

明明是晚星的光輝,滔滔大海都能照亮,怎麼會讓他產生自己只是湖上波光,輕輕一撥即破碎不見的錯覺?

——亞瑟‧柯克蘭,你他媽到底在幹嘛?!

「爸爸,你做完工作了?」下一秒小耀耀重現笑靨,放下書蹦蹦跳跳來到亞瑟面前。

望着自己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計畫清單,亞瑟氣得把四小時的學習成果統統撕走,揉成一團,狠狠地扔進垃圾桶裏。

小耀耀被亞瑟的怒容嚇倒了,下意識想挽救爸爸的「工作成果」卻被緊緊抱住了。

「對不起,耀耀,說好要陪你玩一天的……」

「沒事爸爸,還有明天呢。」小耀耀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

亞瑟抿起嘴角,眉頭尚未解鎖,但也只能揉揉男孩的頭,「午餐吃披薩好不好?」

小耀耀點頭,看着亞瑟用手機下單之前還向自己遞來筆記本,「耀耀想做什麼就寫下來,爸爸帶你去實現。」

等着外賣送上門的時候,小耀耀寫好了心願清單。亞瑟接過筆記本,眼睛睜得很大。

「耀耀啊,你確定還想跟我……做吃的嗎?」

「嗯,只要不開火就可以吧。爸爸做的早餐挺好的啊!」

天、天啊!這是什麼天籟之音!耀耀絕對是天使下凡啊啊啊啊啊啊啊!!!

亞瑟不顧形象又抱住小耀耀激動落淚,他還以為自己會被嫌棄廚藝一輩子。

「我們立即去超市買材料!」亞瑟前所未有地意氣風發,午飯後拉着小耀耀換上跟他差不多大的表弟小馬修之前留宿未帶走的衣服,很快就出了門。

亞瑟駕車帶着小耀耀和車尾箱的菜從一所中餐館駛回家時已是晚上八點十五分。男孩似乎習慣早睡,在車上已經醞釀出一點睡意,亞瑟就讓他先去洗澡準備睡覺,他自己則去整理買好的菜。

說是做吃的,其實也就是做三文治,作為明天外出的便當。

買材料乃至明早的製作都是由小耀耀主導的,使他這個爸爸一時自慚形穢。小耀耀甚至在他腦頭一熱想買一個多士爐時阻止了他,教導他節儉是美德。

「爸爸,這是您告訴我的,您忘了嗎?」

你這句話,是對誰說的呢?

回想至此亞瑟反而聳肩一笑,反正他又沒打算取代王耀父親在他兒子心中的地位——亞瑟更想用另外一個身份佔據王耀的心。

「不過王耀什麼時候才可以恢復正常啊……」亞瑟搖頭嘆息,把整理好的菜放進廚房的冰箱時遇見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小妖精,她正自責地倚靠在一個瓷杯上,亞瑟認得出那是自己送給王耀的情侶杯。

小妖精一看到亞瑟,本來低垂的翅膀唰的一聲揚起螢光點點。她飛到亞瑟面前,為自己不小心在王耀的水杯灑下變回小孩的靈藥致歉,她說藥效不長,亞瑟就放心了。

小耀耀不是不好,這位小天使簡直是完美,上哪兒去找這樣可愛又懂事的孩子。然而,亞瑟很清楚自己對小耀耀的疼愛絕不是純粹的父愛,因為他本是王耀,他才會如此在乎。

不然誰要養孩子啊?

小耀耀這時從浴室出來了。門開的瞬間水氣氤氳,在亞瑟眼前幻化出愛人抱着孩子笑語盈盈的美好畫面。

……跟王耀一起養就多少無拘了。

原來有愛,未來不再虛無,苦難不再討厭。

只要與你一起。

洗澡後的亞瑟逕直回到睡房,平日的他肯定繼續在書房工作至深夜。老實說他有點不放心,想跟進一下工作進度,不過他要先確認小耀耀熟睡了。

一扭開門,鵝黃色的柔光迫不及待湧向亞瑟,光芒的盡頭是他的男孩,躺在床上等着他。

「耀耀不是困了嗎?」

「嗯,但是我一想起爸爸會給我哼搖籃曲,還有明天可以出去玩就興奮到睡不着了!」小耀耀小聲補充道,「就算耀耀想睡,沒您在身邊我都睡不好。」

「……我是不是太依賴您了?」

亞瑟笑着搖頭,撫上他的臉頰,「能被你依賴,成為你的依靠是我最大的福氣和成就。」

無論是小耀耀還是王耀。

「謝謝你選擇了我。」

青年的聲線染上了夜獨有的溫柔,懶洋洋的不在乎男孩是否聽得見,嗒啦的哼唱好像時鐘,不知引導人至過去還是將來。

只需知道,光永遠都在。

無限遠,也似相擁極近。


父子第二天,小耀耀大清早就睜開眼睛了,礙於抱着他的爸爸還未醒,他就名正言順地賴床,盯着亞瑟看。其實昨晚縱使陷於亞瑟的溫暖臂彎,小耀耀還是睡得不太好。

誰叫今天是最後一天。

當然小耀耀不會表現出失落,自己說好了兩天就只有兩天。反悔不是男子漢所為。

之後亞瑟醒了,眼前便是小耀耀大大的笑容。

「爸爸快點啦!」

「好好好。」

亞瑟負責給小耀耀灼熟火腿和煮蛋,用的又是萬能的電飯煲,小耀耀則負責搭配不同食材,例如蕃茄、芝士片、油浸吞拿魚等,夾在全麥吐司裏。小耀耀做得很入迷,亞瑟也看他看得很入迷。

另外準備好水果沙拉和水瓶裝進背包後,他們便手牽手來到單車公園。

跟隨爸爸學習一項才能是小耀耀的心願,時間太緊迫就只能挑選最簡單的單車來學了。他一來就挑戰兩輪車,只因為亞瑟保證自己會在後面扶穩他前進。

踏單車無非講求平衡感,平衡感無非講求一個字,信。

當愛情和友情都在叩問信不信得過對方,唯獨親情,最終教導的是要相信自己、肯定自己。

被信任是一種幸福的麻煩。

所以亞瑟現在很難開口告訴小耀耀,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其實亞瑟已經悄悄放了手,默默看着小耀耀慢慢踩出一條直線。

——就讓他一直向前踩不回頭吧。

「父親」的身份告訴他,窩在巢穴的鳥不會飛。

——讓他隨時回頭都能看到我吧。

「戀人」的身份催促他追上去,雙手重新壓在車尾板上,稱讚道,」耀耀踩的直線很直,真棒!接着試試轉彎吧。」

「不用怕,只要稍微扭一下車頭——扭太過了,小心!」

小耀耀毫不意外地摔了,幸好人是摔在爸爸身上,只有單車摔在地上發出巨響,嚇了男孩一跳。

「不需要太着急,你只要看到要轉彎的路口時提早扭一點,單車自然會帶你轉一個順滑的彎。」

「什麼叫做『扭一點』?」小耀耀自行扶起單車又坐上去,但沒踩上腳踏,只是一動不動望向亞瑟。

「就是你扭頭找我時不用看清我的全臉,」面對小耀耀眼底變濃的迷霧,亞瑟神態自若,「只要你感受到我的存在,那你就定住那個角度別動,然後慢慢地你就會看到我的全臉,乃至全身。來試試看?記住我不只在你左邊,可能在你右邊出沒的喔。」

經過好幾次屢跌屢試,來自爸爸的安全感已經紮根於小耀耀的背後,即使亞瑟又悄悄放了手站在原地不動,他依然順利踩出一條自己的路,是直是彎都能昂首挺胸踏下去。

「爸爸永遠在你左右。」亞瑟笑着對小耀耀喊道,小耀耀扭着車頭踏向他的方向。

爸爸是否騙了他,就由他自己做判斷吧。

在單車公園學成畢業的小耀耀和他的導師隨即騎着租來的單車轉入與單車公園相連接的公共單車徑。男孩在前,青年在後。動作太流暢,感覺太自然,使小耀耀覺得自己正乘着沿海的清風全速奔馳。耳朵灌滿了自由的氣息,那是無聲的咒語在鼓勵他從目光停駐之處,如綠苗破土而出一般,長出一雙無形的翅膀。

亞瑟眼看小耀耀越騎越快,越騎越遠,不知不覺翹起嘴角,直至一個熊孩子「biu」的一聲從左路口的斜坡沖下來,硬生生劈開這一片祥和溫馨。

這傢伙怎麼就沒摔死在急轉彎上?

用閃電比喻那孩子的身影很恰當,只是侮辱了喻體。亞瑟一開始懷疑他的單車出了問題,七歪八倒反復切道——怪他騎在後面,沒看到他那副給老子讓開的欠揍樣,不然他怎麼有機會惡意撞倒他家耀耀?!

小耀耀一心騎他的單車,沉浸于海天一色的悠然,所以摔在地上時還是懵懵的,只見對方也失了平衡摔在另一邊便以為純屬意外。他那句你沒事嗎還沒問完,對方的口水就劈哩啪啦噴在他的臉上。

「你會不會騎單車啊?!看到我還不讓開,死窮鬼!」轉頭他向趕來的媽媽哭訴道,「媽媽,他撞倒我還不道歉!」

那位婦人戴着一頂裝作貴氣的闊邊帽,她在男孩面前心疼地給兒子吹吹手掌上那一小塊擦傷,瞟了一眼他的單車,言語間滿是輕蔑,「兒子,做人要寬容一點。窮人沒家教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耀耀收起錯愕,咬咬牙自己站起來了。幼龍亦有他的逆鱗,他抬起頭時銳利的眼神,連婦人的墨鏡都抵擋不住。

「無論窮富,我們都是平等的。我們都可以享用這條單車徑,明明是你切道不響警鈴,撞倒了我,還惡人先告狀!」

小耀耀都被氣出眼淚了,他還要自抹眼眶不能示弱。

因為爸爸告訴他,尊嚴無關窮富。

「你多有錢都沒資格說我父母不好,你才沒家教!!」

趾高氣揚的婦人當然沒預料到眼前的小不點可以爆發出如此氣勢,氣急敗壞的她舉起右手,作勢要打。

就是這一瞬間,金髮青年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這位太太,說不過小孩子就動手,」冰冷的語氣似寒風掃空一切,她只能聽見哢嚓哢嚓的骨折聲,「你也太沒用了吧。」

「枉為人母。」亞瑟輕飄飄地放手,女人痛得面容扭曲的模樣得不到自詡紳士的英國人的一絲憐憫。熊孩子被他燃燒着冷焰的綠眸嚇到腿軟,懟在臉上的手機影片直接讓他面色蒼白。

「道歉。」

半晌,熊孩子還未回過神,又聽見青年一聲無情的嗤笑。

「真沒家教。」

這回無人敢反駁。

「啞了就滾去看醫生。你走運了,我家的只是擦傷,不然準備好你的『私人救護車』——別忘了換掉你車頭籃的假名牌包,錢花在包包上比花在單車上更保值吧,你覺得呢?」

一波嘴炮送走破壞好心情的母子倆,亞瑟帶小耀耀去附近的小公園坐坐,掏出背包裏的醫療包為他消毒傷口,兩人順便解決了午餐。小耀耀一路無言,只用一雙星星眼直望得亞瑟雙頰通紅,他忍不住說道,「你別這樣啦耀耀,想說什麼就說吧。」

「謝謝爸爸救了我,我覺得爸爸好帥!」小耀耀笑着撲進亞瑟懷裏,語氣還帶了點自豪。

耀耀,我的小愛人,他誇我帥!!還是好帥!!!

這段話在亞瑟的腦海瘋狂刷屏。

冷靜,冷靜,冷靜!

他連打內心興奮得上蹦下跳的小人三巴掌,回歸角色。

「不是啦,我覺得耀耀更帥。」亞瑟直視小耀耀的眼睛,純真的陽光把翠湖映照得通透漂亮,「你說得很好。」

「品德和教養是不論窮富都能擁有的寶藏。窮人可以心靈富裕,富人也可以窮得只剩下錢,這一切都取決於我們如何做人。小小年紀的你沒有被他們的威勢嚇怕,作出了反抗,捍衛了一家人的尊嚴。耀耀是爸爸的驕傲。」

「謝謝。」小耀耀害羞地笑了,這表情又殺了亞瑟一百回。

「我還以為耀耀會怪我來遲了呢。」

小耀耀連忙搖頭,又問,「為什麼那個哥哥會那麼凶?三字經曰,人之初,性本善,他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吧?」

「他父母沒教好他吧。」亞瑟明顯對這個話題興致缺缺。

「那爸爸為什麼不跟他說說?可能他會因此變好呢!」

亞瑟啞然失笑。這個傻孩子,之前他對你不好,你還想幫他變好。

——王耀小時候原來是這樣的嗎?

這兩天的相處,時間不長,卻不斷刷新亞瑟對王耀的認知,不再局限於工作和私下來往。

他從未如此靠近他。

也從未如此堅信自己的愛,經受得起考驗。

認識越深,他會發掘他更多的好。

他只會更愛他。

「我不在乎其他人好不好,我只在乎你。」

單車之行的目的地是一個海濱公園。抵埗的兩人先去租車行的分店交還單車,然後買了一個風箏製作包。

騎着爸爸肩膀放風箏,是小耀耀最後一個心願。

小耀耀的體重偏輕,亞瑟抱他上肩膀的時候還暗自心疼一把。騎着肩膀的小耀耀可以肆意揉亂亞瑟的頭髮,看着它亂成鳥巢,在黃昏的風中又像搖晃的麥田,發梢都微微發光,讓他不自覺把下巴輕輕靠上去,慵懶地眯起眼睛。

亞瑟遞給想睡在麥田裏的小狐狸一個已經起飛的風箏,他的頭頂隨即傳來一陣陣清脆如鈴的笑聲。

極目遠眺,夕陽已經烘燒了一大片天空,橙紅色的霞光與未散盡的蔚藍交疊出一抹浪漫的淡紫,似涓涓細流斜入波光粼粼的海平面;雲朵仍眷戀着群山,即使底部已透出橘色,深灰的雲絮還在山峰間流連不去,在小耀耀眼前堆積交織成一座飄浮空中的城堡。

面對如此開闊的景色,他放空了腦袋,不同時空的畫面見縫插針般浮現,他漸漸能理清這幾天的來龍去脈了。

晦暗起來的晚霞倒映在發黑的海面,竟有一刻,如晨光那般明亮,像是發現了隱秘的寶石礦洞。

小耀耀很努力地提着線,讓風箏高到仿佛可以觸碰到雲朵的邊緣。

望見風箏和影影綽綽的空中城堡一同隱沒於悄然披下的夜幕,他釋然了。

——爸爸,你會收到的吧。

亞瑟把小耀耀放下來,牽起他的手。

「我們回家吧。」

「好,吃完飯後就回家。」

這一晚的小耀耀正如亞瑟所料,死活不肯睡覺。

亞瑟嘆了一口氣,剛剛他拍着小耀耀的背哼唱前一晚的搖籃曲,可是男孩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還吵着要聽搖籃曲背後的故事。

「沒有什麼故事。這首歌叫《原來有愛》,我之前在一部劇集看到有人哼唱,覺得合適就模仿試試,僅此而已。」

「有歌詞嗎?」

「嗯,它本身是插曲來着。」

「那,你可以唱一段給我聽嗎?就一段,耀耀想聽你唱歌。」小耀耀整個身子賴在亞瑟的右臂上,抱着晃動他的手,要他屈服於自己的萌威。

就此亞瑟只開了一個條件:聽完馬上要睡,小耀耀連忙答應,轉過身讓亞瑟再次給他拍背哄睡,最後得償所願。

原來這是愛 這是你 將記憶覆蓋
藍藍一片海 充滿了期待
原來有着愛 我就會無懼將來
沿路再晦暗 從沒有離開

小耀耀忽然又轉過身,亞瑟分明看到,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被浸泡於最深處亦見星閃的,金黃色的甜蜜。

他向他敞開懷抱,很快兩人再次同床共枕。

「晚安。」


第三天上午七點亞瑟準時醒來,大腦甫一開機就承受美顏暴擊。

皮膚在朦朧的日光下猶如溫婉的白瓷,紅潤的嘴唇很想讓人吻下去,王耀嫺靜的睡顏就在咫尺。由於現在是兩個大男人擠在單人床上,王耀的手緊緊環住亞瑟的腰以防掉下去,意識到自己正享受大片肌膚之親的亞瑟當場羞紅了臉,王耀的髮絲還要鑽進自己的領口肆意撩撥……

對方眼睫輕顫,像是亮金色錦鯉驚動了荷葉,亞瑟在他漸散的睡霧中窺見牠游過秋水,接着理所當然地遊進自己的心湖。

「早安,亞瑟。」王耀放開了亞瑟,臉蛋忽然覆上一抹紅暈。

「早安,耀。」差點彈出來的第二個耀字被囫圇吞下,竟纏綿在喉嚨處不肯化開。

兩人手臂撐着床相繼起身,先站起來的亞瑟聽見床上人說,「謝謝你這兩天的照顧。」

「沒事。耀,你全都記得啊。」

「嗯,我要好好想想給你做飯時放多少糖才合適。」王耀掛起甜美的壞笑,伸出手指想去戳亞瑟的小肚子,後者找了一個給他找新牙刷毛巾的理由趕緊溜走。

王耀看着亞瑟的背影,回想起昨天的風箏,承載了自己想對天堂的父親說的話:

爸,您放心吧。不必愧疚于缺席了兒子的童年,有人已經幫我圓了一部分遺憾。他讓我感受到愛。

王耀三步併作兩步,從背後猛地抱住亞瑟。他側耳聽着亞瑟的心跳聲,與自己慢慢同步,慶倖自己聽從內心的聲音。

——他是值得我託付一生的人。

「謝謝你的出現,讓我的生命更加完整。」

誰的驚喜與感動滿溢而瀉。

王耀笑着把亞瑟轉過來,後者臉上的熱度一直降不下去,耳朵紅得滴血。

幸福來得太突然,任他的口才縱橫職場,現在根本應付不來。

「將來我們領養孩子的話,你一定是一位好父親。」

亞瑟眉眼彎彎,滿是細碎的笑意。

「不急,先讓我當一個好伴侶吧。」

原來有愛,我們才學會如何去守護另一個獨立平等的人:不會要求那人處處迎合自己,每一面都能找到接納欣賞的角度,所有付出都是心甘情願不求回報,甚至可以忍受別離,只要他好。

這樣的我們,有更大的動力追求更自律優秀的自己,孩子,才有幸成為你的父親,對你負責任。

王耀半推半揉着被亞瑟壓回床上,他紅暈更深逗得眼前人輕笑喟嘆。兩人意亂情迷呼吸交錯,快將貼合最後一絲縫隙之際,刺耳的鬧鐘鈴聲頓時粉碎掉所有粉紅泡泡。
那是亞瑟防止賴床而設的鬧鐘提醒。

七點十五分,該說晴天霹靂還是祖先庇佑呢。兩人終於記得自己今天要上班,時間不晚也不早。

他們急急忙忙沖去洗漱。沒時間做早餐了,王耀只好沖了兩杯咖啡等亞瑟翻找一套合他身的西裝,因為生日當晚加班的王耀直接穿着西裝套上圍裙就進了亞瑟家的廚房,皮鞋還在鞋架,可衣褲被變沒了。

「襯衫袖子有點長用一下袖帶,穿外套就能遮住了。你喜歡這件還是那件?這條領帶的顏色比你那款要深一點,可以接受嗎?……你打領帶吧,我幫你卷褲腳,應該沒人留意到的。」

「辛苦亞瑟爸爸了,」忍着笑道謝的王耀很快收獲一個英式白眼。

兩人出門前往停車場的途中,亞瑟才發現王耀裏面穿上了馬甲,平時他不穿的,應該是自己無意中連着外套塞給他了。

他們又一起回去,這下子全公司不就知道他倆穿上情侶西裝了?!

這樣太張揚了不太好吧,用這個想法壓抑自己內心狂喜的亞瑟在車裏問王耀要不要脫下馬甲,對方反而噗哧一聲大笑起來。

「我現在渾身上下都是你的古龍水味了,傻子都知道我穿男友西裝了,怕什麼?」車窗頂部留了一個空隙吹來清爽的風,王耀隨手挽一下頭髮,轉頭就向亞瑟拋來一個wink,「我還怕有人不知道我有一個這麼棒的男朋友呢。」

Fuck,忍不住了——

趁紅燈的空檔,亞瑟突破了與王耀最後那一點,愛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