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眾國家化身眼中,王耀除去大國博弈時充滿看不穿的算計的面具後,眉眼之間便沒什麼煙火氣了,他仿佛是無情無欲的仙人,閒時沏茶讀詩,任由嫋嫋茶香流連在衣襟袖間,生活如白開水般淺淡。
這當然不會是王耀現代生活的全貌。五千年足夠王耀沉澱他的七情六欲,放開所有沒有結果的執着,只專注于自己的初心,但漫長歲月並不會磨去每一刻他因人民而起的最純粹的感情,他會因為在路邊攤檔吃喝得盡興而興奮,因為沉冤未雪正義遲到而不忿,因為人民膝蓋軟掉而悲哀,因為人民昂首挺胸而自豪。
失了人性,國家化身就只是機器,責任都變成命令,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當王耀意識到自己偶然陷入了回憶時,他並不會責怪自己,撒腿就跑或者嚴陣以待,反而耐心地尋找鏡子的碎片。
你相信嗎?每次回憶都是新緣。
機遇巧合之下,王耀回到烈山,傳說中神農氏的誕生之地。
烈山所在的厲山鎮已經開發出一個故里名勝風景區,人來人往,是滴入深綠淺灰的一滴彩墨。最為人注目的莫過於是身高九五尺的炎帝神農石像,和藹而不失莊嚴,手中的麥穗和他的鬍鬚一樣濃密。王耀不禁一笑,想起世人若是得知神農氏的真實容貌是如此年輕,甚至是帶着一點雌雄難辨的感覺,會有多麼驚訝。
世人不知道國家化身的存在,不知道他們幾乎長生不老,自然不知道他們總會仗恃不死體質犯盡凡人不敢犯的險,例如美俄兩國化身在上世紀的太空競賽中冒充太空員不斷做極端環境的實驗,自己化名神農氏嘗盡百草,抱的都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態。
遙想當年,天地萬物初始之際,王耀正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尚未知道不老不死這四個字有多沉重。他喜愛穿梭于森林之間,發掘各式各樣的植物。「嘗百草」始於一次混淆,自己採集可以食用的植物時嘴饞,誤食外形相似的毒草,不過一刻便滿頭冷汗,仿佛有千萬隻白蟻在啃食自己的胃,密密麻麻的痛直叫他倒下。他難看地趴在地上,喘息的時候嘴巴沾了不少被早前下完的雨弄得黏糊糊的泥巴,後來神智不清,眯着眼睛看到自己的指甲上的紫色越來越深,隨即雙眼一黑昏迷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日光割開了王耀的眼簾,他徹底醒了,指甲的紫色也徹底褪去,只像發了一場惡夢,他才意識到自己擁有所謂的不死體質。
「要是我的族人誤食毒草,他們可不會跟我一樣命硬……」此時王耀的腦海劃過一個野心勃勃的計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奮,就像饑腸轆轆的狐狸終於等到了兔子,他終於找到一個只有自己才能實現的理想。
年少的王耀興奮地站直身子,一頭撞到旁邊大樹異常低矮的枝椏。他抱頭叫痛,眼梢瞥到一個摔落在地的人影。王耀以為是族裡偷跑出來玩的調皮鬼,正想開口教訓,他卻呆住了。
王耀想,他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那人完全不是他的同族,女媧在他身上毫不吝嗇任何美好的色彩。金黃色的頭髮與眉睫,身上的衣服似是花草編織而成,材質卻無比輕薄細膩,花紋也是十分獨特美麗,不是自己身上厚重單調的獸皮可以比擬的。那人轉頭望向自己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不僅是高鼻深目。
是那一雙眼睛,深綠淺綠交織着像是層層疊疊的葉片,陽光灑下去的時候都變成翩翩起舞的閃光,每一次眨眼仿佛是鳥兒振翅,卷起那些閃光又散落成新的風景,那抹綠色蘊含着美妙充沛的生命力。沒錯,他想到的是生命力。不知為何,王耀竟可以從對方的眼中窺見生命不可複刻的奧妙。
被那雙眼睛注視的時候,就好像被森林的生靈靜靜擁抱着,令他倍感安心。
對方一開口,也像吹來了林風,不過卻是意料之外的清冽。
「有趣,你這個笨蛋竟然看到我。」
王耀愣了愣,原來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到他的嗎?一絲竊喜掠過他的心頭。
「你是誰?」王耀下意識問他,隨後像是回想起什麼補充道,「對不起,不小心撞到樹枝讓你摔倒了。」
「沒事。」對方站起來拍一拍衣服,身上泥巴隨即消失不見。面對王耀的問題,他漫不經心地笑着回應,「你先猜猜看?」
「呃,山神?」反正可以肯定他不是一般人,王耀心想,他的存在就像是奇跡。
「一看都知道我沒那麼老,小笨蛋。」對方笑意加深,「我不過是活了三千年的森林精靈,靈力遠遠不及神明。」
「本來不想答你這個蠢問題,反正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你很快會忘掉我。」他望向王耀的眼神變得有些意味不明,「但是你竟然毒不死,看來亦非凡人。」
「你是這片森林唯一的變數,是一個有趣的觀察物件。所以,」精靈手腕一轉便便有一朵沉睡的白花綻放在他的指間(後來王耀知道那是他在中國別處摘來的木蘭花),他將其轉送在王耀手中,「我們可以互相認識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王耀。你呢?」
「我沒有給自己取名字,」精靈微微一笑,「你只要心裡想起我,我就會出現。」
王耀開始實行他嘗百草的計畫,他首先告知了精靈。他用獸皮製成兩個袋子,插上兩朵不同的花以作識別,每天一路走一路試,精靈就一直相伴身邊,看着他痛得死來活去也面不改色,按精靈的說法,那是王耀為了實踐理想必須要承受的苦難,加上森林精靈亦有自己的原則,基本上不會干涉林中生命的任何事,即使森林因而消失。
當時的王耀還會小聲埋怨精靈的冷漠,現在的王耀會表示理解,國家化身也不是如此麼?
做最心焦的旁觀者,比誰都更能體會無能為力的滋味。
偏偏又要保持從容,不容許洩露多餘的感情。
除了嘗百草,王耀與精靈也有私人交流,知道森林精靈並不只有身邊的那一位,而是一族人從世間森林的生命迴圈中獲得源源不絕的靈力,與森林生死相依。他們生來的職責就是維護森林生態秩序,保證其生生不息。他們的鼻是高挺的松,金色的頭髮是吸飽了陽光的結果,深邃的眼睛藏了無盡的螢火蟲。精靈見多識廣,每次聊天都會帶給王耀驚喜,使他越發惋惜於日落。
時光荏苒,王耀早已習慣了中毒,恢復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他反而期待起作死的時刻,因為他觀察到精靈面具的鬆動。後來精靈指出自己可以變出水晶肚,讓王耀看得見自己的內臟如何受到毒草的侵害,方便他的研究。但是王耀婉拒了,口頭上說着不想精靈為自己破例,其實是不想他察覺到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在對方接近的時候。
現在回想,這大概是最初的心動吧。
回憶至此,王耀不禁恍神。
少年時期的自己,不懂權謀更不懂感情,只是恥於承認自己先沉淪了,同時深怕自己自作多情,卻又捨不得斬斷情愫一了百了。
一拖就拖了足足十年。
直至自己不老不死的秘密終於藏不住了。族人誇張的敬畏目光如形隨影,自教授他們農耕後情況更甚,大有神化自己的風氣。王耀知道,他是時候要安排自己的「死亡」,以免惹來更大的麻煩。
嘗百草的理想本應永不終止,但王耀決定先劃上一個句號。他詢問精靈何為至毒,他淡淡看了他一眼,很明顯已經洞悉他的意圖。精靈給了王耀一條長了淡黃色小花的綠藤,告訴他這是斷腸草,具有劇毒,足夠他昏迷兩三天。他會替他隔絕呼吸與心跳,除去體溫,入土為安之後再挖出來解毒。
斷腸之痛果真難過。王耀彷佛回到第一次嘗毒時的狼狽不堪,不同的是他最後一幕看到的是,金髮綠眼的精靈竟眼底盈波。
他跟他說,再會。
王耀猛地睜開眼睛,方才他感受到一股暖流從自己的唇瓣渡入,貫穿全身,巡查着四肢百骸,溫柔地載走痛苦,最後原路撒走。視線漸漸聚焦,卻看不到所期待的他。
他只留給他舌尖一葉小舟,暖流盛載這抹最後的綠色,它卻只載滿了苦澀和寂寞。
王耀情不自禁摸上唇瓣,慢慢接受了這個遲早降臨的事實。
他嚼碎了茶葉咽下去,意外地嘗到回甘。
少年會心一笑,原來這才是精靈最後的禮物。
不知不覺就五千歲了,都可以跟他比老了。王耀無奈地搖搖頭,人是物非,他早就忘掉自己了吧。
他抬頭望向神農石像,不知不覺它也歷盡十年風雪。但他的肩膀依然堅實,棲息着日出日落。
雪未能溶掉你 雨未能停頓你深沉
看夕陽紅像血 你為何情願接近
我未能忘掉你 我未能忘掉你——
王耀呷着茶,杯底落桌,濺起叮噹一聲響。他不經意地抬眸,隨後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
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