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惘然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了無生氣地躺在地上,就像一塊路邊隨處可見的石頭,全無動靜。還記得自己剛剛正在更換燒掉的燈泡,怎麼突然有人闖進自己的家中?還厚顏無恥地在地板上睡覺?自己太專心換燈泡,竟沒有發現有人闖進來了。菲力自己一人住在全美最危險的城市~萬惡之城所多瑪。那是一個買毒品像買煙酒般簡單,黑社會多如下水道老鼠的墜落之城。寡頭企業代替美國政府統治着這裏。在父親過世後,他持續着獨居生活。那麼,重點來了:到底是誰躺在他的客廳?「喂,老兄!這是我家客廳,你來這裏有甚麼事?」菲力裝腔作勢地朝不速之客吼叫道,並隨手拿起桌上的酒瓶充當武器。所多瑪可是最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之一,在這裏生存,保持神經緊張和虛張聲勢是最重要的要訣。菲力曾多次發誓,一賺到足夠的錢後,就會立刻離開這片地獄,永不回歸。但可惜他從沒有賺到過夠多的錢,而那幫混帳在他償還清父親的賭債前是不會放他走的。那筆錢,起碼要工作上二三十年才可以僅僅支付像雪球般越滾越大的利息。不過為了躲避追債,他每一兩個月就要搬家一次,所以每一份工作也不可能長久。照這效率,他要一個世紀的時間才還得清。拜託,當一個該死的清潔工或其他同樣低微的工作,根本連每月的四分一也還不起。況且,即使以這個地方的標準來看,他也不是一個好員工,即使菲力自己不走,他的僱主也會請他滚。高利貸竟然妄想從用光微溥薪酬才勉強能夠自理的菲力身上榨取金錢,腦袋是有病嗎。每一個人都看不起我,就連街邊的流浪漢也想佔領我家。菲力嘆了一大口氣,故作堅定地向「流浪漢」走去。「喂,喂」菲力叫道。沒有回應。真是個頑固的混蛋。「流浪漢」穿著破舊的白襯衫,那件襯衫殘舊得幾乎看不出原本是白色的。縮水牛仔褲緊貼在大腿上,那樣不會很不舒服嗎? 菲力心想。不知為何,他的腦袋一團混亂,而且在隱隱作痛,好像有人將他的腦袋拆出來,掉進攪拌機翻成了肉醬,再重新塞進他的頭殼骨裏。全身乏力,視線也十分模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頭昏腦脹的菲力根本沒有精力去思考,只覺得私處被什麼東西緊緊扣著,十分不適。他用手指拉扯著緊縮的牛仔褲……? 他腦海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菲力彎下身軀,用顫抖的手輕徭眼前的人。沒有反應。他鼓足勇氣,將那人翻至正面。菲力呼吸開始變粗,不住地喘氣,最後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叫。那個人是他,菲力·海默本人。

「幹! 這是怎麼回事!?」菲力驚魂未定,癱坐在自己的屍體旁邊。這是個惡作劇嗎?不,這裏的人沒有這麼無聊,有空閑時間也只會用來吸毒或做些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況且這些人也不鳥他。那應該可以證實,這是具真的屍體,而且是我的……菲力吞下原本要傾瀉而出的嘔吐物,努力壓下作嘔的感覺。他不想吐在自己的屍體上,褻瀆自己。這具屍體並沒有出現如面容蒼白或屍班等屍體的特徵,可見「他」才剛死不久。看着了無生氣,死翹翹的自己,一般人可沒辦法即時保持安靜。但菲力可不是一般人。一直以來的逃亡生涯令他培養出了非一般的行動力。在高利貸敲門前他早已經先一步從後門逃走了。菲力仔細摸索著自己屍體,希望找出上一個自己的死因。他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成為自己的檢屍官這樣荒唐的事會在現實發生,還發生在自己身上。屍體的面龐上近下巴位置有明顯的瘀傷,菲力仔細搜查後發現,自己斷了幾根牙齒。傷口十分新鮮,仍在留血,導致牙血在口腔積累,一打開嘴巴便滿益而出,嘔心得他頭皮發麻。菲力順着面部向下摸索至脖子,感受到了不明顯的怪異扭曲。他感到十分疑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後悔自己上中學時沒有好好唸生物。菲力坐在沙發上,努力理清頭緒。這時,他發現自己身邊擺著一架倒掉的梯子。不是這個自己,而是死在地上的自己……真是一團混亂。菲力努力思考,希望從腦袋裏找出那架梯子會在這裏的原因。「 唔…」他的視線遊走在房間各處,希望找到一點頭緒。這間陰暗的小套房只消一眼已可完全看畢,應該沒有什麼隱藏的呢。話說回來,這也太陰暗了吧……慢着,菲力抬頭向上看,只見原本應該發光發亮的電燈泡毫無動靜。「啊,我剛才在換電燈呢。」正確來說只是拆下燒掉的電燈,因為懶惰的他忘記買替換用的燈泡。突然,菲力靈機一觸。他走到位於電燈下的矮櫃前,就座落在他的屍體正前方。「果然。」櫃子驟眼看不到奇怪之處,但仔細摸索後能觸摸到明顯的凹陷。這樣一看,事發經過就很明顯了:前「菲力」站上梯子拆燈泡時站立不穩,不慎跌倒,下巴至到近脖子處狠狠撞倒在櫃子上,撞斷了脖子,直接害他丟了寶貴的性命。現在真相大白後,菲力卻更迷惘了。我……「復活」了嗎?菲力懷疑自己被現實的壓力所逼瘋,真實的他可能在精神病院睡在自己的尿上發著好夢。更正,是發着惡夢。但…… 如果這不是一個惡夢的話,即是代表…… 他有復活的「超能力」?菲力不禁露出微笑。老天,是超能力耶!現在的他,是一個重新生成的自己?菲力進了廁所,看着鏡子中面色篬白的自己,每一個細節都與地上的屍體相同,真是神奇。可是,這是一次性的嗎?還是可以無限次使用?他看向桌上的剪刀。要試試看嗎…… 絕對不要。菲力為自己瘋狂的想法出了一身冷汗。試著做個正常人吧,小菲。那麼,要如何處理屍體呢?他苦惱地思考著。這時,他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像海綿掉進水中一樣不斷膨脹,逐漸成為了一個想法,而這個想法令他全身不住震抖「 如果能成功的話…」菲力完善了這個想法,整合成一個計劃。菲力想出了一個大計,成功的話他將獲得自由。人生第一次,實則意義上的自由。對他而言美好得過了頭。實行吧,菲力,這是個完美的黃金機會!讓你自由的救命繩索,緊捉著它!絕對不要再讓機會溜走!菲力曾多次試圖逃離那幫高利貸吸血鬼的追捕,但那些都只是小小的貓捉鼠遊戲,是逗他玩的。他們會讓菲力逃上幾個月,讓他存夠一定量的錢再一次打破小豬錢鑵。而逃離所多瑪……這完全是另一個層次。一想到被捉到會發生什麼事,菲力就幾乎要失禁了。……不,這次能行!讓他們以為可愛的豬錢鑵「菲力」在換燈泡時摔斷了自己的脖子,就不會有人發現真正的菲力已經遠走高飛。要逃就趁現在了。現在不走,更待何時?菲力發自內心的歡笑聲,在隔音設備極差的破舊樓層內不住迴蕩。隔壁傳來怒吼聲,菲力趠緊開始執拾行李。他從沙發底下翻找出一個破舊的藍罐曲奇罐,一打開,裏面藏著一小疊破舊的鈔票。 經點算後總共是500美元。這就是菲力一直以來的全部積蓄了。他忍痛拿走300美元,留下200美元以防那些偏執的高利貸懷疑他偽造屍體之類的狗屁。他取出了用舊報紙包著的手槍,用以傍身。最後再帶上一把鋒利的匕首。那是他的前任屋主留下的,願上帝保佑他。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環節。他仔細將翻查過屍體的痕跡清理乾淨,現場只留下一個死翹翹的菲力。沒有死翹翹的菲力再小心地弄亂現場,刻意營造出一種雜亂的氛圍。而這必須十分小心,以免做得太過了火。菲力可說是卵足了全力。笨手笨腳的菲力摔斷了脖子,就是這樣。沒甚麼好懷疑的,對吧?最後,他穿上一件黑色的兜帽大衣,將刀和槍藏在大衣內,再把錢塞進外套的暗格中。他在陰暗的房子內照鏡子,因為壞掉的電燈 ,這間陰暗的房間能夠模擬出他黑夜中的樣子。完全看不清楚隱藏在兜帽下的輪廓,黑色的大衣在黑暗中成為了他的保護色,讓他完全融入環境中。像一隻幽靈般。一切準備就緒。

菲力打開窗戶,感受著所多瑪那混和著汽車廢氣和罪惡氣息的晚風。他看着街上的景色,巨型的霓虹燈招牌像寄生蟲般黏附在殘舊的大廈外牆上,看起來搖搖欲墜。招牌上印滿各種淫賤、下流的標語和做着淫亂舉措的發光大胸女人像。有些較高級的店家甚至將當紅女朗跳鋼管舞的影片投影在樓宇外牆,令經過的人不禁多看一眼。街道污糟邋遢,地面上到處都有一灘又一灘五顏六色的怪異液體,飄來陣陣的嘔吐物和尿騷味,只要稍不留神就很容易踩中。被隨意棄置的垃圾堆積在行人路上,佔領了近三分一的路面,行人只能在垃圾堆旁穿插而過。路上的行人各式各樣,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身上都有著一陣墜落的腐臭味。中年妓女站在街角擺弄身姿,明知沒有人會來光顧的她為了還債只好在寒風刺骨的夜裹穿着三點式瑟瑟發抖,希望快點有重口味的變態看上她受盡摧殘的鬆弛皮肉。 一群毒蟲在暗巷中自甘墮落,一邊顫抖着一邊將各種各樣的毒品打進體內,希望在幻覺中能夠過上更好的人生。路上的行人面無表情地快步走着前往目的地,被各自的欲望驅動著前進。夜店的彪悍大塊頭保鏢將付不出錢的醉酒客人按倒在地上,井井有條地折斷他的手指骨,絲毫不理會他的哭喊,好像在肉店切豬肉的員工一樣不帶感情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沒有人停步觀看他們,沒有人制止他,也沒有人有任何反應,因為根本沒有人在乎。在地獄中受折磨的靈魂,不需要互相幫助。因為互相幫助也不能助你脫離苦海。 這時,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沿著街道悠閒走來,斷手指骨的醉酒客人當場酒醒, 並向警察呼救。警察看了他一眼,徑直走過他們。他向著中年妓女走去,兩人交頭接耳一番,隨即進入了鄰近的一幢破舊住宅,留下他繼續受苦。菲力看著這無可救藥的一切,再次感覺到深陷泥淖的窒息和無力感。街上閃亮的霓虹燈包圍著菲力,並向他逐漸壓迫,無處可逃,讓他喘不過氣來。霓虹燈就像專屬於所多瑪的黑太陽,在夜幕低垂後,照耀着這片充滿罪惡的國度,讓它發光發熱,持續污染這個世界。很久以前,這裏曾經被稱為紐約,聽說是美國乃至全世界的金融中心。菲力不知道整件事的經過,只知道政府在這裹的管治已是名存實亡。有著濃厚資本的眾多大財團從美國手上奪走了紐約,並將所有見不得光的交易和非法的買賣放在這裏進行。菲力曾在那些舊電影裏見識過紐約的璀璨和輝煌,他也曾多次幻想過那裹的生活,那個曾經觸手可及的美國夢,但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紐約已死,被人心的污穢所吞噬,成了另一副模樣,成了所多瑪。眺目遠望,看著遙遠的黑夜。那些遙遠的地方沒有受光照耀,但看著那平靜的黑暗卻能舒緩菲力疲備的心。這次,終於不是盼望了。他要去那裏生活,遠離這個人性腐敗與醜陋沉積的深淵。但是到了那裹他真能如願以償嗎?他只有初中學歷,工作經驗也只有清潔廁所和便利店員,即使到了那裹也沒有甚麼出路,只能繼續過著潦倒的生活。再讀書如何?不行,300元只能勉強應付食宿。以前的他打死也要離開學校,現在的他想讀書也讀不了。真是諷刺。那麼,接下來,即使他成功逃了,卻仍然改變不了他就是塊來自底層的無用廢材這個事實啊。「我,還是沒有未來可言呢……」菲力爬出窗戶外,攀上樓宇外牆上的消防梯。惡臭的寒冷晚風拂過菲力蒼白的臉龐,為他擦拭眼淚。我要離開。菲力知道現在沒有空閒去猶疑。「我寧願在那裏露宿街頭,也不要繼續在這裹腐爛。」

菲力沿着破敗殘舊、日久失修的消防梯向下看,只要從這裏爬下去,他便可以從後巷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離開。菲力輕手輕腳地靠近沿下的階梯,正當他前腳剛踏上第一層時,消防梯開始輕微地震動, 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聲在樓梯上迴盪著,菲力立刻停止動作,不敢輕舉妄動。這樣下去可不是辨法。他看着遙不可及的地面,心裏浮現了一個想法。「跳下去的話……」從這裹一躍而下,確實會省去很多煩惱。但跳下去了屍體要如何處理?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渠道去處理,毀屍滅跡可是大工程。而且,如果死不了,反而落得半身不遂的下場,一切就完了。最重要的是…「我真的是不死身嗎?」風險太大了,這個方法不可行。好,先將腳尖,輕輕地…菲力雙手緊緊捉著嚴重生銹的欄桿,像烏龜般輕吞饅吐地移動,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下到第六層。不消五分鐘,菲力早已汗流夾背,上氣不接下氣。經過有驚無險的一層後,菲力開始掌握到要領。謹慎地避開堆積在防火梯的雜物,避開幾處腐蝕特別嚴重的缺口,最重要的是在每層的窗前等到沒有人時才捉緊時機繼續行動。菲力待在消防梯上瑟瑟發抖了半個小時,可是三樓的這個痴肥王八蛋卻死也不肯離開電視半步。總得要上個廁所吧?菲力緊張地看向巷外燈紅酒綠的街道。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一步!距離成功愈近,菲力卻愈發坐立不安。不可以被看見,只要有一丁點的可疑,高利貨的追捕就不會停止。這個名字是菲力擅自取的。他們除了一開始表明是來收債之外,就沒有再透露過任何資訊。他16歲就要在廉價酒吧的廁所清理嘔吐物,都是那個爛賭父親害的。現在要辛苦地縮在一堆雜物後面隱藏身影,避免被路過的人看見,也是他害的。他就是一個懦夫,沒有膽量面對自己種下的惡果,把罪業拋給自己兒子去承受的人渣。正當菲力忙著怨恨自己死去的父親時,一輛熟悉的黑色車輛在後巷的入口前緩緩駛過。是他們嗎?他們要來捉我?呼吸逐漸急促,心跳越來越快,菲力感到四肢無力,失去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只能像尊雕象般一動不動,儘量降低存在感。所幸,黑車並沒有停下。不,只是菲力慣常性的神經緊張和疑心病而已。他鬆了一口氣,重新專注於窗前的狀況。沒有人。菲力遲疑了片刻,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衝下樓梯。

跳下最後幾階樓梯,菲力倚靠著滿佈塗鴉的污髒牆面喘著大氣。他努力調適好自己的呼吸。 整頓好後,便邁著急促的步伐,向所多瑪那被耀眼霓虹光燈籠罩著的繁榮街道走去,不帶一絲遲疑。街道上,菲力左顧右盼了一會,隨即隱沒在如潮水般流動的人群之中,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