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人成魔之路》
「再有小童被殺害了。」
傑克坐在村長旁記下這句令人震驚的說話。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至於是第幾次?傑克實在忘記了。但無論是第幾次寫下這麼的一句,也是會讓人感覺心寒。
「一定是女巫做的。」
「為甚麼?」
「除了她還會有誰能做出這種事?」
「那……怎麼辦?」
這些說話傑克也不是第一次聽到。
由於近日村裡的小童相繼被殺,村民不得不召開會議相討對策,可是每次在一輪議論之後都沒得到一個明確的應對方法。
「是我們給她的祭品不夠嗎?」
「這次她要的可能是……人。」
傑克寫著的時候,一股輕巧、但身體卻壓不住的氣自喉嚨深處湧上。
「哼!」
他盡可能將這聲咳嗽扭曲、放輕。
「真是可惡的女巫, 為甚麼非要選擇小孩不可?難道她不理解當父母的有多傷心嗎?」
「未當過母親的她怎會理解?」
「你怎知道她沒有兒女?」
「沒聽說過女巫有丈夫的。」
「那送她一個吧!」
傑克握著的筆杆,筆尖在感嘆號的一點凝住,墨水化開成一個比平常稍大的圓點。
「當作下一次的祭品。」
傑克邊寫邊抬眼往長方型桌子盡頭的一角看去。
發聲的是一位衣著端莊的中年女性,看不出實際年齡,但耳朵上一雙耳環圍繞著墨綠色孔雀石的材料邊緣已生鏽氧化,隱約顯示出一定年紀。
一陣靜默過後,桌子中段部份的位置上有人說:「那應該由誰當祭品?」
傑克低下頭,繼續記錄。
「抽籤決定。」中年女性冷靜說出。
這次,眾人一致地望向她。
「咳!」傑克忍不住喉部不適,咳了一聲。
「但抽籤的話未免……」
「怕選中的是你自己吧?」
「如果抽中的不合心,女巫或許會更憤怒。」
「難道挑選個年輕力壯的少年給她?」
「不一定,有些犯了罪的人正好…」
「這樣不公平。」
「那…」
「咳咳!」
傑克匆匆寫完,放下筆杆提起手:「我!」
「不可以亂說。」村長拍了拍傑克的手臂。
傑克站起來:「咳!不要緊,我願意當祭品。我體質差,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從來在這地方沒有貢獻過甚麼就只是偶然寫寫……咳,讓我來吧。」
有些人低聲在討論,也有人默不作聲。
提出給女巫找個丈夫的中年女性將雙手交疊起來放在桌上,看著傑克的眼神閃避了一下之後便一直朝村長看。
沒有人反對,因為誰也不想被選中。
但也沒有人明確表示贊成,因為沒有人想當那個壞人。
結果就在一場寧靜的氣氛中,默認著傑克會成為女巫的丈夫。
…………………………
傑克坐在樹林中,身旁是村民送他的一籃新鮮水果。
水果原本漂亮又充滿光澤的色彩在黑夜中都無從發揮,傑克拿起當中的一個蘋果握在手裡,反覆轉換姿勢讓月光照亮它。
「這次竟然是給我活生生的人類?難以致信。」
隔著衣服、傑克能感覺觸感是堅硬沒有柔軟皮肉包裹的手搭在肩上。
「對啊,村民們都認為女……巫你已到了適婚年齡,便送你一個丈夫,咳!」
「你叫甚麼名字?」女巫問,句子尾末有點像溪水流過的鬆散感。
「嗯……」
「班尼絲。」
「嗯?」
「沒聽過傳說中的女巫有名字,我給你一個,班尼絲,咳!」
「隨便。」女巫握緊放在傑克肩上的手,出奇有力地將他抓起。
傑克閉起眼。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已在一間滿室蠟黃燭光的地方了。
女巫站在傑克面前:「有關我的傳聞有多少?名字是有的,但你們不會知道。食物呢?會是吃腐屍嗎?」
傑克咳了兩聲:「食物應該是新鮮可口的東西,因為村民都送你最好的。」
女巫拈起覆蓋了整張臉的斗篷帽子,準備掀開:「樣子呢?是個長有幾顆眼睛,嘴裡長滿尖牙,深紫色舌頭的嗎?」
「咳咳!」傑克想著要怎麼回答時順道掩著嘴巴咳嗽一下。
「村民這次送你來當我的丈夫,你想要有個甚麼樣子的妻子?我可以像童話所述的給你幻化一個你喜歡的模樣。」
傑克掩著嘴巴的手指往上移,平日用來握筆的手指放在眼窩上向內一壓。
透明黏濕的液體濺在女巫拈著斗篷的手上。
「你!」女巫的聲音像一道平凡淺河中突然有一條肥美健壯的魚快速游過那樣。
「傳聞眾多,但我不想要證實甚麼。」傑克挖出破爛了一半的眼球。
已看不見蠟色房間的他感到空了一半的眼窩被填充了一些質感和形狀雜亂得無從歸納的東西。
「草藥,試著幻想一下便再能看得到現實世界裡的東西。」
「迷藥嗎?咳,我不需要。」
「比迷藥多一點,它能令你重拾視覺而且能美化你眼中的世界。」
傑克伸出手,摸索中掀開女巫的斗篷:「我看看…咳,普通如森林裡的河流般平常,清澈中有微細雜質存在,眼睛是河水反映著四周樹木複雜的綠,少了一點紅潤。想像之中你穿的是湖水藍色的衣服,舉止間布料的縐摺是河水中最深最深的紫藍色。」
女巫笑了:「你的形容詞真特別。」
「咳,我是村裡的詩人。」
………………………………
給女巫送上丈夫以後,村裡再沒有小童被殺的消息傳出。
村民都感到鬆了口氣,但同時間也為送上犧性者而在心裡隱隱內咎。
一天,女巫突然問傑克:「你要回去嗎?」
「咳,為甚麼?」傑克放下正在寫詩的筆。
「我可以治好你的咳嗽。」女巫話語如冰塊溶化時落下的水滴般清晰明確。
「在哪裡寫詩也一樣,何況我現在的世界很美麗,為甚麼要放棄?」
「再美麗也是一種假像而已,你知道當你在寫情詩的時候我在做甚麼嗎?」
傑克走到女巫身旁,取過湯匙沾了一點她正在弄的東西。
「毒藥嗎?」
傑克將藥抹在手背上。
紫色的煙霧如舞者般在手上跳動起來,傑克說:「腐蝕速度比你想像的要慢吧?」
他甩甩手,血花灑在牆邊一角上。
女巫:「你怎麼…我已給自己預備了解藥。」
「不需要親自試藥,我可以為你效勞。」
「為甚麼?」
「因為村民給你的是丈夫,而不是祭品。」
…………………………
傑克被送給女巫以後,村民的生活質素好像也好起來了。
他們定期放置在特定地方送給她的新鮮食物,擺放至腐爛也不見女巫來取。
日子久了,他們都默認女巫不要這些東西了。
但他們都覺得,女巫不要貢品是身體虛弱的傑克被差去找尋食物了的原因。
即使生活過得美滿,但村民都在這種幸福中將快樂輕輕帶過。
「慶祝我們能好好相處而乾杯。」
傑克拿起杯。
「嗯。」
女巫也拿起杯。
「咳!」傑克一聲咳嗽後,一口氣喝下杯裡的東西。
倒是女巫在喝下時猶疑了一下。
她看著杯裡的東西,腦袋構思不到這到底是以甚麼組成。是腐爛了的果?肉?還是枯葉?
「咳、咳、班尼絲?」
女巫:「不需要為了我而吃這種東西,村民會給你新…」
「別傻了,這些才是我需要的,咳!」
「身體不會好起來。」
………………………………
村裡的夜晚很安靜,沒有狼嚎、也沒有鴉的叫聲。
寧靜得任何生物走過的腳步聲都能聽見,所以村民都睡得很安穩。
但他們都睡得不熟,因為偶然傳出一聲尖銳的慘叫聲,都會把他們從美夢中抓回現實。
沒有人敢作聲,因為村民們都分不清這聲哀鳴是來自野獸還是傑克。
「班尼絲。」
傑克強忍著要咳嗽的聲音,如平靜湖水泛起的波紋。
「請你以後吃這些。」
女巫挽起一籃子從森林裡摘來的水果。
傑克瞄了一眼:「我不要。」
「你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嗯,你怎麼出現在這裡?」
「我,咳咳……」
寧靜的夜被液體滴落在初秋半乾的草上清脆的聲音俐落地劃破了。
女巫看了看傑克手上握著的狐。
「甚麼回事?」
傑克的手指幾乎全沒入於狐的頸項裡。
他舉起動物屍體一看:「不好意思,原來有種習慣是染上了便戒不掉。」
「村裡的小童是你殺掉的吧?」
傑克點頭,順道咳嗽一下。
「為甚麼陷害我?」
「班尼絲…」
「不要叫我班尼絲。」
傑克上前握緊女巫乾瘦如柴枝的手臂。
「你是班尼絲,我是傑克。」
果實從籃子裡搖晃跌出,滾落在他們之間。
「晚風吹起的時候,夜幕升起,蝙蝠不耐煩地在圓月前飛過,引領出……咳咳……」
連續的咳嗽過後,傑克跌倒在女巫跟前,只有左手仍不肯放棄地緊緊捉著她的手臂。
「魔鬼的情詩,我同學的爛作令我誤會了黑暗的世界很吸引。」女巫乾澀缺水的嘴唇喃喃道出一串好比乾咳的咒語。
傑克左手指尖長出如鷹抓般強壯的指甲,刺穿了女巫本已瘦小的手臂。
他睜開眼,塞滿草藥的眼窩長出兩顆深紅如血的眼睛。
「引領出一眾單戀致死的屍體,一路蹣跚步向女巫的巢穴。咳!我是傑克。」
「嗯,我是班尼絲。」
眼睛的紅光映照得地上的樹葉都火紅起來,橙紅的色澤就像日落時份那段歸家的路。
「喂,東西掉下了。」
少女挽著紅白格子布所造的布包跟在少年身後,給他遞上一本米黃色的筆記本。
「謝謝。」少年翻開筆記本察看了一會。
「這是甚麼?」少女好奇問。
「詩。」少年答得直截了當。
「可以看看嗎?」
少年點頭。
少女看了看:「甚麼名字?」
「魔鬼的情詩。」
「嗯,我是班尼絲。」
「我是傑克。」
…………………………
森林大火過後,村民一致認為有關女巫和傑克的事已經完結。
村長小心收起傑克曾經用過一支沾滿從女巫處買來的毒藥的筆。
村長女兒在喜樂聲中出嫁到鄰村一位同樣是詩人的少年。
高貴的中年女仕陪伴愛出風頭的富豪到鄰村出席這場喜宴。
焦黑色的森林偶然會傳來一陣沙沙聲,人們都以為那是風吹過翻起樹葉的響聲。
只有孩童們靈動的眼睛才能看出,那是傑克頑強有力的斷手在地上為班尼絲寫詩時發出的聲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