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並肩彳亍,路上的洋灰抵著我的雙腳。你我的呼吸舒徐平穩,偶爾因指尖的觸碰而變得不規律。 兩旁金蒲桃的葉子款款搖曳,月光肆無忌憚地灑在你的黑長髮上,將你照得閃爍。微風像有形似地輕輕壓平我們的衣服,你身體的線條表露無遺。於是我們走到了一個園亭,坐了下來。我著迷地凝視著你的臉朧,想必你也留意到我的眼神。你低下頭,看著自己白得接近透明的手背。我正存在著。那一刻,我多麼渴望你告知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虛無主義睥睨著我,我對它的怏怏不樂已膨脹至極限了。

「怎麼了,鬱鬱寡歡似的。」

你知道嗎?一九七四年,諾齊克在《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中提到了「經驗機器」,一部詭異的機器能夠賦予任何我們想像能觸及的經驗和人生,細節之精準,人生過程之深度、闊度和厚度全由自己所掌握。你知道諾齊克是如何切近這個世界唯一的真相嗎?他是如何成為先知而闡述生命的意義?恐怕連他也不自知吧。

告訴我,這是真實的。

生命的意義始於意識,而我意識到我現在正身處於經驗機器所創造的世界中,我的大腦以近似銅線的連接物接駁到母體,我的所視、所聞、所聽、所嘗、所觸,全受它的支配。我的身體在靜謐的玻璃箱中沉睡,思想則如夢似幻地在這個已設定的宇宙遊蕩。更甚,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前,為了完美地體驗這個嶄新的人生,我的記憶被清空,以一個新生的靈魂出世。人們不是在有些時候,因為想重新經歷某些事物而恨不得自己失憶去再次感受它們嗎?當然,我的記憶會被歸還,在這個世界結束的時候。

「真自大。你如何知道這機器是真的?又何以得知你正在一個人工的世界呢?」你的聲音是泱泱大海中的唯一浮木,在我大腦中漂流多年,拯救了我。

對,我無法證明這一切是人工的,但我必須這樣確定,因為其他的真相似乎再不能給予我一個人生真正的意義,換而言之,我不得不相信它是真實的。但你要說經驗機器和人工的世界絕對不存在,我亦感到心如刀割,因為那是錯誤的。我不能夠知道別人的想法,不,我甚至不能知道自己以外的人是否真實。我能夠透過他人的文字、言語和行動來推測他們的想法。但那也只是徒然的推測,我永遠沒有辦法確實得知其他人是否有思想,那些軀殼裡到底是否有著一個和我一樣的靈魂,這一點我是不得而知的。還有,我的身體也不可信,大腦也不可信,只有靈魂才可信。

「我思故我在嗎?極端的懷疑主義會對身心帶來不幸喔。啊,有了,我來發明一種儀器,容許你進入我的想法,那不就可以了嗎?」凝然沉澱的你恍然大悟,而且虛幻的你帶著與我幾乎一致的情感反應,真叫人憐愛,令人惋惜的模仿。

牴牾之處是,當我進入他人所謂的思想,我也是帶著自己的思維概念而去,我並不是在思考他人的思考,我正在觀察,更衍生出非存在的證明 。世界上,我的存在是真實的,也只有我的存在是真實的。所以,那油然而生的孤獨感,或卡繆所指的荒謬感,就是我身處經驗機器所創造之世界的有力證據。

來,把你的左手緩緩舉到眼前,然後把你所有思緒放在你光滑的左手上,感覺到了嗎?你會發現身陷在這個世界的你突然和這個世界分離,一種剝離感、虛幻感從左手沁入你的全身,這就是只有經驗機器才會擁有的唯一缺陷,亦是它存在的佐證。

我用輕輕地用指尖觸碰你手臂的肌膚,你略帶詫異地看著我,再裊裊餘情地佯裝避開。看著你的反應,我感到可笑而空虛。要怎樣來能讓虛妄的你知道我的靈魂呢?假使可以的話,我把我一半的靈魂送給你。

人生就是一個舞台,而主角只有一個:那個正在思考的我。其他的生物,包括你,全都是機器和幻景。當我閉眼之時,全世界隨著我沉睡,因為虛無的眾生是我的襯托,為我的生命演出。我不必感謝他們,因為他們並不存在,只有我是真實的。隨著魅惑又合適的劇本在台上跳動的我,我是主角,也是觀眾。

「不要徹底絕望喔,雖然你的命運被機器操控著。在一個虛擬的世界確實不能談甚麼人生意義。」

那麼我必須釐清這個無名的恐懼。印度教中所提到的業,正是主宰生物一切的法則。意識之物被這些無形而被稱為「命運」的絲線捆綁在一起,前世今生,前因後果。萬物安安份份地遵循這個循環。那是操控嗎?的確,你可以說我們的一舉一動所到業的影響。然而,業只是一種手段, 一種工具,經驗機器也是如此。一位喃喃低語著「哈利路亞」的陌生人大概心有不憤,向我說道,耶和華才是一切的主宰,祂為我安排了一切,幸福與痛苦,我也甘心接受。所以,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支配,對你們來說也不是全然頹靡的。但是我呀,痛惡這種奴性和無力感。在這個世界裡,經驗機器更加像神明的概念,全智全能的衪,並不像命運一樣曖昧,亦不似天主或希臘神般人性。

但冰冷的神明創造了比它更冰冷的世界。閒寂的我仰天凝望,兢兢業業地端量這個宇宙的每一個細節,星羅的密佈、樹葉的婆娑、黑暗的光明與你的呼吸。我遐思彌想,人生的目的是甚麼?終於,我目睹那個站在神的身後,發出曖曖光輝的那個人,待那形象逐漸清晰,我大吃一驚。

那是我。

啊!在經驗機器運行之前,不是有一個人從容地輸入所有資訊,畫著藍圖,考慮著所有細節,再帶著一絲興奮地進入那個靜謐的玻璃箱嗎?我便是在這個世界所有事物的因。所有的快樂、痛苦、悲傷、焦慮、狂喜、驚慌、驕傲,都是設定好的,好讓我能夠體驗這個必須由我自己來體驗的人生。生命的開始、經過和結束都是由「我」這個概念而形成的。薛西弗斯不斷推動著山上的石頭;查拉图斯特拉下山說道;薩姆莎的蟲之異象;那都只是經驗。不,不僅是生命的經歷,更是死亡的經歷:太宰治三十九年中的五次自殺;海明威老邁時的舉槍自盡;莫泊桑的鬱鬱而終。這些人都在告訴我人生的經歷是如斯重要,不管是如何艱辛,如何痛快,如何荒唐,他們要求我殫精竭慮地去體會生命中發生的種種,去了解它們之予我的不同意義。

「那你孤獨嗎?眾人皆虛的感覺。」你從園亭旁邊摘下了一朵桔梗花,聞著它。

不,在這個孤獨的世界,我並不孤獨,因為我擁有我,我的思想連接著那個沉睡的我,那個為我設定了一切的我。我已醒覺,並肯定了命運的存在,信任了命運的價值。我對世界的失望和不滿已經盡然湮沒了,因為我已發現我人生的意義,那便是去經歷一切,感受一切,反思一切,最後,我不斷評價自己,回想自己的一生。每事每物在我生命中出現都是有原因的。到我死去之時,這個讓我活了一輩子的世界驟然消失,久別重逢的兩個思想重疊並合而為一,閉了眼的我再次睜眼,那只不過是一剎那的時間。我小心翼翼地坐起來,讓剛才發生的所有事物在我大腦中沉澱和發酵。我已經幻想到那時的我一是喜形於色地驚嘆:「原來如此!」;一是會心微笑地說道:「真是個怪誕的設定啊。」

於是,我突然擁抱著你,你的體溫、氣味和觸感傳遞至我的全部。你悄悄地把你的頭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呼吸著。全世界的喜聚成一個個的細胞,構成你與我的微笑。我是無可置疑地知道了你的存在,因為虛妄的你給予我生命的意義。我在你迷朧而無瑕的雙眼中看見一個新的世界,我的靈魂一瞬遁逃至你的這一方。這個被稱為「命」的現象,對我而言,是充溢期待的,是滿布喜悅的,是飽含意蘊的。憬然的我再次仰天凝望,此時,世界進入破曉的界限,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拂曉的光溫柔地放置在你的黑長髮上,像是一頂以梔子花的瓣和葉編織成的花冠。我呀,看清了我,看清了你,看清了命,看清了世界。我在三個宇宙中安閒穿越。我是神明,不,

有什麼是比神明更偉大的嗎?

「有啊,那就是你了。」

我決定把我的永恆留在這一刻,在你耳旁訴說:

「生在這個世界是幸福的,因為我已找到我的歐達摩妮亞(Eudaimon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