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翼人,是天使的一種,身上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因為對地上的有所眷戀,甘願捨棄自己的翅膀,成為人類的一份子…」
當我讀著手上《天堂》這本書時,不禁哈哈大笑。
「哪有這樣的『翼人』?我不相信有天使;就算有,他們也太笨了,有天使怎麼不好好去當,放棄那麼多福利、自由和特權?人類那麼辛苦!」這本書是我從學校圖書館借回來的,起初跟男朋友阿當一起看時覺得相當無稽,當場爆笑,還給圖書館管理員趕走,所以借回來,想要讓父母也笑一下。
媽媽聽完也笑了一下:「如果有什麼『翼人』,我也想見識一下。」把吃剩的晚餐和餐具收拾,也提醒我不要只顧看這種沒用的書,要好好唸書。我今年二十歲了,要把成績唸好一點,將來找好工作才容易。
我叫她放心,說阿當會養我:「說不定我是個『翼人』,遲些長對翅膀出來飛回天堂,什麼也不用做,多好!」伸了個大懶腰。
媽媽說我癡人說夢。
我轉向爸爸,他今晚好沉默哦。自從我講『翼人』的故事,他便沒有再作聲。
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連忙擺出笑臉,說只是有點累便回房間休息。
可是爸爸一「病」,便「病」了很多天。以前很開朗,晚餐有說有笑,飯後也會一起看電視,現在老是不說話,飯吃得很少,一吃完便回房間。
我問媽媽,他是否最近工作不順利,壓力太大,她說不清楚,應該沒有,但會加緊留意。
我很擔心爸爸,他是個營業員,有時業績不好會被上司罵,也要受客戶的脾氣,不過他在這行業幹了很多年,很有經驗,而且為人友善開朗,會盡力達成客戶和公司雙贏的局面,所以很受雙方的信任,得過許多讚許和獎項。他都只是謙虛和靦腆地笑:「盡本份而已,多謝公司、客戶和太太的支持。」
他是個絕世好男人,常常面帶笑容,樂於助人,對家庭很好很盡責,也很愛媽媽,有時見到他們恩愛得令我起雞皮疙瘩,可是這種恩愛已是世界少有,我身邊很多朋友的父母都已離婚。媽媽說此生最幸運的就是跟爸爸一起。我也告訴阿當,他一定要像爸爸那麼好才會嫁給他。
爸爸不算很高大健碩,戴著眼鏡很有書卷味,不過常常穿深色的衣服。我沒見過他的背脊,小時候每年暑假他帶我去游泳都會穿著一件深色的汗衣,或者乾脆不下水。媽媽說他背上有幾道大疤痕,聽說因為小時候遇過意外,現在淡了許多,但他還是很在意。
(2)
我以前問過他痛不痛,他笑著摸摸我的頭說沒事,讚我真乖。
不知道他今次的「病」所為何事,是中年危機、身體不適還是工作不順利。我問過他好幾次,他都只是笑而不答,反而關心我讀書讀得怎樣,阿當對我好不好。
看到他的額頭上開始有「火車軌」、烏黑的頭髮間著幾條白頭髮,我很是慚愧,他開始老了,我都沒好好孝順過他,還長不大地老是在玩。
「爸爸對不起。」我垂下頭:「我會再努力一點唸書,也開始留意就業市場,不會叫你失望。」
他笑了笑:「我知道妳很努力,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之後我忙於應付考試,沒有再關心爸爸,不過媽媽說他沒什麼好轉,夜裏經常睡不著,輾轉反側,問了很多次他也只是笑。
我真的唸得很拼,也叫阿當不要找我去玩,見到面也只是溫習,想要給爸爸一張漂亮的成績表,不知是否太拼、壓力太大,我的背脊像發炎那樣長出了兩道紅痕。無論塗什麼藥膏、看什麼醫生都沒用。今天晚上我洗完澡再看,嚇得大叫了一聲。
父母立即趕過來看,我的背脊上的紅痕不但沒消退,還長了兩塊白色的東西,摸下去硬硬的,有點痛,好像是骨的東西。
是增生還是我的骨頭不小心折出來了?我好怕…
媽媽擔心地問要不要去醫院或是找個專科檢查。爸爸極為洩氣地搖頭:「不必,什麼也不用做…只是小事而已。」
我叫了出來,他這是什麼反應?連骨都出來了,還是小事麼?他是不是病到傻了?
「妳是我的女兒,就要相信我。」他一改一直以來的和靄語氣,用很強硬的態度叫我去睡覺。
他回房間以後,我跟媽媽商量,決定明天找個專科看看。到躺上床後我更肯定必須如此,那兩塊骨阻礙我睡覺,無論我用那個角度躺,都躺不好。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發現爸爸的車停在校門,奇怪,他怎麼來了?沒事也不會來接我。加上這種時間他通常都在上班。
他拉起笑臉跟我和阿當打招呼,但看得出受疲累影響而很勉強。
(3)
我和阿當想上車,他卻有禮地婉拒阿當:「我想和露意絲單獨談談。」
「可是我答應了陪她看專科…」阿當未說完,爸爸再開口:「我知道,我陪她就好。」
爸爸已說得那麼明白,阿當也不好意思再說,只是關上車門,向我們微笑及叮囑我們路上小心便自行回去,明白我們也有自己的家事
我不明白為什麼爸爸不讓阿當同去。我們一家跟他都很熟悉,他們喜歡他才讓我跟他交往,我和他之間也沒有秘密。不過爸爸的神情罕見地嚴肅,我不想多問。
我們沒去看醫生,而是回家了。媽媽不在家,爸爸說他吩咐她去探望婆婆,最好吃過晚飯才回來。言下之意,就是他故意支開媽媽。
到底有什麼事,連媽媽也不能知道?
「爸爸,你有外遇了?…」我只想到唯有這個原因令他最近老是消沉、欲言又止、坐立不安,而今天要支開媽媽,單獨跟我談。
他卻失笑:「怎麼會?」問我這是哪來的念頭。如果不是這樣,到底還有什麼事?快到跟醫生預約的時間,再不去便會取銷,這個醫生很難約的!
「就是關於妳的背脊。」爸爸開門見山。
他扒開一個放在茶几上封塵封得很厚的舊包裹,灰塵揚得四處都是,這個包裹一定放了許久都沒碰過。他拿了一本很厚的書出來,看起來像古書,上面都是看不懂、像符號的文字。
他拿起來,緩慢地唸了一段:「『翼人,是天使的一種,身上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因為對地上的有所眷戀,甘願捨棄自己的翅膀,成為人類的一份子…』」
這一定是《天堂》的古書版!但爸爸怎麼會懂得唸上面這些看起來完全不像現今世界通行的文字?沒聽說過他修讀過古代語言,加上為什麼要唸這本而不唸別的、要唸這段而不唸別的?
「女兒,我記得妳說不相信這個世界有翼人,也說他們很笨。」他長嘆一口氣:「現在妳面前就坐著一個…」
我感到難以置信,我爸爸不是普通人類而是天使?哪有可能?但見他垂下頭,幾乎想哭,萬分無奈的樣子,我不得不動搖,而且他不會撒這麼無聊的謊。
「簡直胡說八道…」我好久才擠出這麼一句,心裏想著這怎麼可能真的:「你真的有翅膀嗎?為什麼要捨棄?」
他一個大男人流出了兩行眼淚,脫下身上黑色的襯衣,轉過身讓我看清楚他背上的疤痕:「為了跟妳媽媽一起,我放棄了…」
(4)
我記得媽媽向我說過她跟爸爸相識的經過。有天她發現錢包掉了,裏面是整個月的薪金。如果找不著,當月全家人的生活費都沒有著落。她從中午找到晚上,即使下著大雨也不敢放棄,中間沒上過廁所、沒吃喝過一口。爸爸經過問她發生什麼事,過了一個小時便說找到還給她,然後送她回家,之後爸爸常常出現並幫助她,結果他們在一起了。
媽媽每一次提起他們初遇:「真不知道妳爸爸是怎麼找回那個錢包,天大地大怎麼找?我已重重復復搜遍那幾條街,也想到可能已被人撿走。他一個小時便拿回來了。」
爸爸邊流淚邊穿回上衣:「對天使來說找件物品只是件簡單不過的事,而且人世間的金錢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天堂裏隨便一塊石頭也是寶石,黃金是用來舖設街道的物料,等於人間的水泥,我們要多少有多少。我很不明白為什麼她要為區區幾千元而擔心失落,找到全身濕透,不願回家。她的錢早已被一個貪心的人撿走,再耗下去也沒有結果,最後她只會因肺炎而入醫院,所以我就行個小方便,把那些錢和錢包變出來交給她。」然後在交談中,得知道她家裏的窘境,這是天使沒法想像的。後來他去打了幾天工,體驗到媽媽所說的難過和工作的辛酸,覺得媽媽很可憐,所以很想留下來陪她。
「我完全沒想過做人類是那麼艱苦,在天堂是多麼自由幸福。」他說天使的其中一項職責是「看看」人世界發生什麼事,「看」完寫個報告回去交差就行了,沒想過「看」跟「經歷」差那麼遠。
我聽到這裏很是感動!
「當時我在人間的時限快到,過了限期便不能在人類面前出現。我向天使長申請逗留在人間,條件是放棄天使的身份,剪掉那雙翅膀,從此再飛不回天堂…」爸爸淌著眼淚笑,可見他沒後悔過自己的選擇。他真的很愛媽媽,愛得放棄自己所有!媽媽是個幸福的女人。
他抬起頭看著我:「今天輪到妳選擇了。」我意會到,我背上長出來那個兩色小角,正是我的翅膀!
「據書上所記,翼人的孩子有二分之一機會變回天使。」他說他這本叫《天堂百科》,有很多關於天堂的資料,跟我在學校借那本不同。我那本的資料似真似假,但他這本完全是真確無誤的:「當中男性的機率較大,所以聽到妳是女的時候,我心裏放下一顆大石!可是世事無絕對…」
(5)
我心裏有很多疑問,例如為什麼媽媽和別的人類沒看過他的翅膀,也不知道他是翼人;如果我不放棄翅膀會怎樣;如果我放棄又會怎樣…
爸爸了解我有許多問題,也對自己是翼人的身份有些難以接受,都很有耐性向我一一解釋。如果我放棄翅膀,從此就會是一個血肉之軀,必須經歷生老病死,承受人世間所有悲歡離合,受制於人類的限制,不能回頭也不容後悔。爸爸會替我剪掉翅膀。「當然背上會有疤痕,不能穿比基尼了。」
如果我選擇不放棄翅膀,不久之後就會有天使接我回天堂,因為翅膀不可以讓人類看見、天使的身份也不能洩露。看我的工作崗位是什麼,如果跟人間無關,我就不能再回來;就算能夠回人間看看,人類也看不見我,因為我已在人間待過,不能再出現—出現的機會只得一次。
「妳必須注意,人類包括所有人,即是父母、阿當、所有的朋友。人類的生活基本上與妳無關。即使妳在我們面前,說什麼話,我們都看不到、聽不見。」爸爸提醒我,這樣就是我得永遠離開他們,看著他們有意外、看著他們老去,我也不可以做什麼。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做天使當然非常令人嚮往,但要我永遠離開身邊所有人,這很是難受。
我看著爸爸,覺得他很勇敢!為著愛媽媽,他甘願放棄榮美舒適的一切,走到人間過著艱難、前途未卜的生活,還得面對死亡。
我們就是只沉默的坐著。他沒再問我的選擇,我也沒向他說什麼,一直坐到太陽幾乎下山。
這個選擇相當的難!從來沒做過這麼困難的選擇!
到日落西山,屋子也黑了。爸爸拍拍我的膝頭,叫我先好好休息一下,再仔細考慮。雖然能考慮的時間並不多,只有大概兩星期,因為現在翅膀還小,可以掩飾一下。
我問他,要是我回天堂去了,該如何向媽媽解釋。他說他會處理,大概會回答我出國唸書和工作,以後都不再回來。
我問他想不想我回天堂,他答這是我的問題,是我想不想回去,不是他。他會尊重我的選擇。
「爸爸,你會掛念我嗎?」我忍不住哭了。
本來他已起來,打算回房間去,此時停下了:「妳是我的女兒,我當然會掛念妳。雖然不會再見面,但我知道妳在天堂過得很好、很開心,我也心滿意足了。」看著天花板那盞閃閃的吊燈,這是為我而買的,因為我喜歡閃閃的東西:「我記得妳媽媽告訴我她懷孕的時候,我興奮得幾乎整個人跳起;到妳出生,知道妳是女的,我放下一顆心頭大石,因為變回天使的機率較小;看著妳慢慢長大,覺得妳跟天使沒有分別,甚至更可愛。同事們說我常會不自覺地傻笑。一看到妳,什麼壓力疲勞都會一掃而空,因為妳是我的女兒,是我跟所愛的女人生的。」
(6)
「作為爸爸,我沒別的期望,我只想妳過得開心、幸福。」向我擺出一個溫暖和靄的微笑。
我最後的問題:「爸爸,你幸福嗎?」其實我真的很自私,從來只想到自己,沒關心過他。
他笑得更燦爛:「我為什麼不幸福?我有個甜蜜溫馨的家、有愛我的妻子、有個可愛乖巧的女兒、有份對人間有貢獻的工作、有信任我的上司、同事和客戶。我最幸福了。」
爸爸才是貨真價實的天使。
這些日子我晚上睡覺時,都有天使在我夢中出現,向我說明我身份,及問我回天堂的意願。
剛開始的時候,我都說想再考慮一下,因為這決定不能回頭。做天使雖好,但在人間我也有捨不得的人和事。至少有現在在住的房子,是我一歲的時候搬進來的,住到現在。爸爸很努力地工作和存錢,說想給我和媽媽更舒適的生活環境;還有阿當,是我由一年級結識的玩伴…
日子還是那樣過,爸爸回復正常一點了,多了點話和心情開朗些,大概翼人身份這擔子壓在他身上很多年,現在對我說了,他也舒服些;不過他說暫時不看我,盡量一如以往地待我,怕我會因為他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或小動作而影響我的決定。媽媽繼續照顧我和爸爸,為我們送上溫暖的家和可口的飯菜。
阿當說我比以前沉默,問我是不是背傷很痛,又問我們那天看醫生看得怎麼樣。我只答他沒大礙。
我問他要是有天我要離開,他會有什麼感覺。他立即很緊張地問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只是答他可能會出國深造和工作,再也不回來。他幾乎哭了,叫我不要,給我拿了枚指環出來:「我們訂婚吧。」說本來打算在我的生日會上才向我求婚,但我現在便說要走。
我不肯收他的指環,因為我還沒下決定。他真的哭了:「我們自一年級認識到現在…我不能失去妳…」這哭聲叫我很心痛。
可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像爸爸愛媽媽那樣愛我,以致我甘願為他剪掉翅膀。
回到家裏,爸爸和媽媽在家裏一起做晚餐,又是一副恩愛得叫人起雞皮的模樣,一頓普通的菜餚已叫他們開心到不得了。
(7)
晚上又有天使來找我。我問他們天使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他們說可以向天使長申請,讓我體驗一段時間。我告訴爸爸,他叫我去看看,比較一下。我也想知道差別在哪裏,以致爸爸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
我就以去短線旅行為名出發了。
首先天使借我一雙翅膀,因為我的還沒長成,然後先去用餐。
在一個水晶宮殿裏有張長長的桌子,上面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鮮花和裝飾。天使們用餐的氣氛很和諧,大家也非常友善,知道我是個新丁都十分照顧我。他們都認識爸爸,知道我是他的女兒。
「他過得很好,常聽到他笑和說自己過得很幸福。」
我從「天使之鏡」看到爸爸有一團粉綠色的氣團著,這表示他的身心狀態都很不錯,在中上水平;跟媽媽一起的時候變成很鮮明的粉紅色,媽媽也有這麼一團相同的氣,這表示他們見到對方時有愛意產生,也很開心;看我的照片時,也有這樣的粉紅色的氣,但不是跟媽媽一起那種鮮粉紅,而是有點像奶油那樣,有點甜的感覺,這種是另一種感覺、另一種愛。他的眉垂了一下,那團氣也弱了,不一會他又重新打起精神,那團氣又回復光彩。
這就是說,人在不同心情、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感和愛意。我猜到,剛才他的氣會弱了一下因為想念我而心情驟降。
天使長給我一個短期任務,就是在天堂花園照顧花朶。這些花的香味會飄到人間,所以人間會有各種來自大自然的香味,要好好照顧這些花才行。雖然我對園藝一點概念也沒有,以前在家種仙人掌也會枯死,但天使長說這裏的花在乎的不是技術,而是園丁的心,只要有心就可以種得好。我試試看,果然什麼施肥澆水做得不好也不打緊,只要用心讚美它們、喜歡它們,就會開得很燦爛,花香處處,所以我每天都很期待見到它們,不自覺就會來到花園工作。
除了工作就是大家一起在水晶宮殿吃飯,聊一下今天的生活。有到了人間工作的天使回來說所見所聞,我都會過去聽,但他們說的時候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算說:「好可憐哦。」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擔心。對他們來說,人間就是人間。有次我聽得傷心到哭,他們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要學會抽離,要不然會很辛苦。天使知道的事太多了,而決定要如何做的並不是他們,也不能私自行動去改變人間太多。
不是他們冷酷無情,只是他們不是那種地位和崗位。
天使長說我照顧花朶做得不錯,說遲些可以讓我用這些花來裝飾水晶宮殿和幫忙製作果醬,上帝會悅納我這些奉獻,其他天使也會很開心。
然而我很想讓父母看看這些漂亮花朶,人間都沒這些品種,也想讓阿當嚐嚐這些果醬,這傢伙愛死甜食。
(8)
我很喜歡這裏的同類,大家都非常親切友善;可是我也很掛念人間的父母和阿當。我不會想跟天使分享什麼,因為這裏一無所缺,漂亮的花大家天天看,好吃的果醬大家天天嚐,但在享用這些好東西時,我總掛念人間認識的人。
每一晚我都會透過「天使之鏡」去看人間的情況。我走後的第二晚,阿當帶著父母來提親!他們都穿得非常正式,叫在家裏毫無準備的父母不知所措。爸爸告訴他們我出去旅行,一段時間才回來。阿當又怕得哭了,拉著爸爸問我是不是去為出國深造和工作而探路,爸爸先是支吾以對,後來告訴他,就算是,也該尊重我的選擇,愛我的話就該為我的幸福著想。
「我很愛露意絲…不能失去她…」阿當抽著鼻子。
爸爸很嚴肅地告訴他,他必須待我一如概往的好,給我最大的幸福才會把我交給他:「你要她留在你身邊,她付出的代價會很巨大,你不能兒戲。」雖然他慎重地點頭,發誓會對我好,但爸爸不相信。
「露意絲其實去了治病。」爸爸吸了口氣:「需要一大筆錢和適合的骨髓,你願意替她做些什麼嗎?」
他們一家和媽媽都不能置信,追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人在哪裏。爸爸很沉不住氣地叫他們不要再問:「她也有自己的難處和煩惱!我只是在問阿當願不願意替她做些事情,好證明他口中所謂的愛!如果他沒有他說那種心意、堅持和勇氣,請回去並不要再見露意絲。」說完便回房間。
客廳裏的人都訝異我有病和爸爸罕見的強硬態度,一時間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如何去反應爸爸說謊的事,但知道他是為我好,想要知道我是否值得為阿當剪掉翅膀。
這幾晚我從「天使之鏡」看見的阿當非常消沉,圍繞著的那團氣是灰色的。
天使長叫我要減少使用「天使之鏡」看人間,這既不是工作所需:「加上妳不能同時軒涉兩種身份太久,天使就是天使,人類就是人類。」要像爸爸那樣有所取捨。
我就把鏡子收起來,專心做天使的工作,不過就是專心不了,不自覺會嘆氣,花兒感受到我的負面情緒,都枯萎了。天使長叫我去見他,問我是不是留戀人間。要是真的太安不下心,就剪掉翅膀,安份地當人類,這樣對我也好,對天堂和其他天使也好。
我請他再給我一些時間。我還搞不清楚心裏所想,到底真是留戀人間,還是只是一時受情緒影響。
當天使的確很簡單,壓力不大,也很舒適。這幾天我忙著搶救花兒,要自己暫時不要去想人間的事。
(9)
這晚我又把「天使之鏡」拿出來,它除了是一塊看到人間的鏡,其實也是一塊普通的鏡—可以照到我的樣子。
我看到背上的翅膀很大,很漂亮,人類理論上都會很想擁有。我小時候無論是生日還是萬聖節都會扮天使,有雙翅膀,現在可以擁有了,卻覺得不是那麼相配…好像很奇怪的樣子。
我摸了一下鏡面,它立即顯示了人間的情況,爸爸和阿當在我家的沙發上對坐著,茶几上有一疊鈔票等東西。
阿當怯怯地垂著頭:「世伯,我家能給露意絲治病的錢就這麼多…」
但爸爸鐵青著臉:「誰叫你向家裏拿?這點錢我努力點跑業績,或是向公司、銀行借也能籌回來。我要的是你靠自己努力得來的錢。難道露意絲一輩子就吃你老家了?而且她的幸福不單是建立是金錢上,還有你對她的心意上。」
阿當不知所措地問爸爸他該怎麼辦,爸爸叫他問自己:「如果你真的愛露意絲,你會知道的。」然後叫媽媽送客。
只見阿當的氣是一團厚厚的灰。
又過了兩天,天使長收回借給我的翅膀,原來我背上的已經成形,像我小時候扮天使那樣小小的,可以緩慢地拍動,但未可以飛。他說翅膀會漸漸長大,大得跟其他翼人一樣,就可以飛。
因此我是時候要決定去留了。
我跟爸爸不同,他本身是天使,天堂是故鄉,但我本身來自人間;加上天使長說趁翅膀還小,剪的時候沒那麼痛,傷口沒那麼大。如果到大後才剪就會非常痛,像爸爸那樣疤痕遍滿背部。
我請天使長再給我兩天,到時無論如何再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他答允了。
我迫自己專心照顧花兒一天,晚上再從「天使之鏡」看人間,又跟之前的畫面一樣,爸爸和阿當對坐著。阿當精神很差,好像折騰了一番。
「世伯…」他又怯怯地開口:「我打算休學一年工作,賺錢給露意絲治病…還有,我去驗血了,如果我的骨髓適合,我可以捐給她,只要她康復就好…」
本來正襟危坐的爸爸整個人軟化了,眼角有淚光:「如果露意絲知道你那麼愛她,一定很開心…」
我真的很開心!感動得哭了…阿當的家屬小康,拿筆錢出來不是問題,但他現在說要休學一年給我賺錢,還打算去捐骨髓,他願意為我犧牲自己!
(10)
過了幾天,我回家了。
這天是星期天,家裏很靜,可能爸爸媽媽出去喝茶了。
我剛放下袋子,聽到爸爸的房間有開門的聲音,原來爸爸在家。他一見到我,立即給我一貫溫暖親切的微笑:「回來了?」
我點頭,看來媽媽去了買東西。
我們坐在沙發上,他問我在天堂過得怎麼樣,天使長近況如何。
「天堂…很美麗很寫意,天使長很照顧我…」我環看家裏,家裏的陳設很簡單,沒什麼特別,但很乾淨整齊,正正是普通「人」的「家」。
我所懷念的「家」。
體驗過天使的生活,我才切實地知道,坐在我對面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男人,其實很偉大,偉大到我一提到他就只想哭。
我忍不住撲向他懷中哭,他靜靜地掃著我的背。「傷口痛嗎?」他特意輕輕地掃。
我搖頭,比起他我這些算什麼?一來我的翅膀比他小,二來我的犧牲少太多太多了,說起來根本不是什麼「犧牲」。
天堂雖然超級棒,但我的父母重要得多,而且沒有他們的地方也不算天堂。我發現跟他們分開太痛苦了。
還有阿當。
爸爸想告訴我阿當的事,我說從「天使之鏡」看到了。
「除了我們,妳也捨不得他吧?」爸爸果然明白我。
「爸爸,我想過得像你一樣幸福。」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及如何得到。
爸爸給我一個微笑,我們都相信同一個人—這個人可以給我幸福。
第二天我去學校找他,他正在校務處等著遞交休學申請。他見到我很訝異。
「妳沒事了?」他聽爸爸說我病得很嚴重,現在卻精神飽滿地出現了。
「我有天使守護嘛。」我叫他不要遞申請表,都沒用了,陪我去走走。
他覺得奇怪極了,問了我許多問題。在他問到不知第幾個的時候,我把食指放在他唇上,示意他安靜。
「因為你和我父母的愛,我才會繼續站在這裏。」我要他相信我的話,因為這正是我剪掉翅膀的緣因。旁人,甚至以前的我聽起來會覺得很笨,但現在的我終於明白…
「…翼人,是天使的一種,身上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因為對地上的有所眷戀,甘願捨棄自己的翅膀,成為人類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