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時,連結香港公園的金鐘太古廣場裡,經過下班時間的繁忙洗禮後,人們的嘈雜聲,急迫的腳步聲,就在地鐵頻密的列車班次沖刷下,被洗得一乾二淨,終於都塵埃落定,落得平靜。這個甲級商業區,臥虎藏龍,知識份子穿起華麗西裝,盡顯個人風格,身價地位。這世代,還有人偶爾憶起百年前的純樸嗎?

金鐘太古廣場上層有間精品擺設店,它的櫥窗擺放著幾尊佛像,像態悠然自得,與世無爭。看著它們,尤如呼吸了幾口天外仙氣,從現實抽離,一切愛恨再也不必交錯於心田,更不再纏繞於腦海裡。因為那清心寡欲的單純,於這世代已然變得稀罕。「單純」二字,眾所周知,街知巷聞,真切領略的又有幾個人呢。

人的眼光,想要百川匯江,可比登天更難;要是走馬看花,卻是易如反掌。這櫥窗不單立了幾尊佛像在角落,還有幾套西方古典風格的王朝雕塑。聽說中古十字軍曾東征,流了不少鮮血,那尊坐在馬上挺著長槍的,是蓄勢待發的將軍,它與座騎的裝甲彷彿刀槍不入。考古學家引經據典的發現,讓後人都不忘烈士們的英勇,如今雖化成雕塑,卻不遺昔日風姿,栩栩如生。

我蹲下來試圖靠近,輕觸那塊玻璃,方發現正對我頭頂處,是個中世紀拜占庭國王,頭戴尖頂高帽子的祭司,與露肩衣蛋糕裙的宮女。此刻,血液彷彿逆行,眼前景象扭曲成渦,將我捲進無底深淵去。而那深淵,盡頭是充斥著淡淡微光,氧氣比現在的更新鮮。草香相繼撲鼻,閉上眼睛,憑耳朵也能聽出,著落處該是清澈見底的湖泊,鳥語花香,即使關閉視覺,憑聽覺和嗅覺所感受到的,也堪說賞心樂事。

忘了我是如何著陸,只知睜眼所見,正是一座分高低兩層的石水池,該是由口井改建而成,它頂端噴水,沿高層流下,至下層時,底處沉著五顏六色的石卵,在豔陽的照耀下,拼砌出一道彩虹再由低層反貫至頂端。

轉過身,回首眺望,是立於眼前的古堡。抬頭觀望,寶藍色的城堡外牆爬著多根墨綠的蔓藤,是我在羅浮宮看過的油畫嗎?非也,那比油畫更真切,更實在,西歐的歷史裡,它是千真萬確,裡面的是亞歷山大皇帝,還是窮凶極惡的阿提拉呢?我拔步向前,踏上木製的吊橋,進入王廷。

通過一條窄巷,數著掛在兩壁的蠟燭,輾轉到舖著大紅長地毯的殿堂。宮女相迎,她便是那身穿露肩蛋糕裙的雕塑宮女。她比那雕塑更可人,冰肌雪膚,清澈的鎖骨,海藍的眼睛,尖鼻與兩片薄唇。可知道宮女的挑選,比近代的選美更嚴峻。美貌與智慧不過是基石,能力和耐勞才是最重要。她讓我緊緊跟上,看著她飄於腦後那黑油油的秀髮,散發出陣陣香氣。看她的步伐,行走姿態,四平八穩,依照尺寸法度,宮廷禮儀。她回眸一笑,是提醒我準備晉見當代的國王。

宮女向前請安,才讓我意識到,國王早在面前。他的鬍鬢花白,以胖胖的身軀君臨天下,前額的橫紋帶著穩重與成熟,他頭上的皇冠金光閃閃,鑲嵌幾顆紅寶石。他那披星戴月的紅袍,在長長的衣袖探出粗糙的手,握住權杖。那看似銅製的權杖,不知傳了多少代,彷彿歷盡滄桑,生出裂痕。

站在右邊的是綁黑披風的騎士,戴著頭盔,穿一身黑灰的鐵甲,殊不知在戰場上衝擊了多少風霜,遇過的對手多如黑幕繁星,曾見証過多少同袍的生離死別。但能與他走到最後的,恐怕就剩他手裡的這根鐵槍了。

國王轉身便去,似乎沒跟我說上幾句,鐵騎士也緊隨著他。宮女讓我跟她走,她往石梯往下走,從躲孔窺見城外,才知悉天色已晚。經過露台,我駐足不前,放眼城下那市鎮裡,房子的木窗縫隙透著火光,小巷仍有晚歸的牛車,載滿了糧食和酒桶。宮女回看我,我卻在她眼裡發現銀河的倒影,水汪汪的眼神,銀河彷彿在搖曳。她羞怯的回頭便走,我急不及待地跟上,並非為了她的美態,而是一旦甩掉,我便迷路了。

步伐雖然節奏緩慢,但馬上便來到城堡近郊的樹林。我訝異她何故把我帶到此地,東張西望,水靜河飛,稍微風吹草動。非仲夏時節,更沒有蟋蟀鳴叫。她突然裹足不前,我打量著是否該過問因由之際,草叢裡走出一個人,那不是方才於殿堂上見過的騎士嗎?

騎士把沉重頭盔摘下,散開一頭金髮,海藍色的眼睛和宮女一樣,高鼻厚唇。身形健碩的他,如此玉樹臨風,即使我是男生,也能在他身上找到安全感,更何況是這位宮女。騎士過去牽著宮女的手,二人看著我,嘴邊皆綻放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我便呆站於此,目送他倆從這片樹林中消失了。我抬頭仰望,在滿空如迷宮的星宿中,漸漸扭曲成一個星座旋渦,把我往上捲走。

不知多少個世紀回到現實,於我眼前的仍是這幾尊雕塑。名家能把他們的外表雕琢得的一模一樣,可惜真切的笑容和情感,不管技術如何巧奪天工,都不能一一詳載。唯有那記憶,才是最真實。

豈不知多少個世紀前,樸素的不單是生活,還有輕如飛雪的愛情。騎士與宮女的故事在西歐出現過,這公元前的愛情不能存活於今夕。在金鐘太古廣場裡,人潮洶湧,我的步伐還能像那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