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走了多久。
路上什麼都沒有,沒有路燈,沒有指示牌,沒有車,沒有路人。
只有一條走不完的路。
終於,我來到了一條河。
這條河橫躺在路的前方,彷彿把路一刀斬斷。
我站在河邊,往河裡面望去。
只見滾滾流水,從左到右不歇息地湧過去。
我的心裡盤算著。
「你終於來了。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大半天呢,快點過橋吧。」一個陌生的老太婆突然從我的旁邊跑出來。
「婆婆,我們並不認識的吧?」
「我們算是認識的吧,至少我知道你叫陳大偉。對吧?陳先生。」
「咦,你怎麼會認識我呢?而且你居然會在這裡等著我?」
「每一天我都會收到來這裡過橋的人的名單,到現在還差一個姓陳的男人,所以我可以肯定你就是那個人。」
「我是那個要過橋的人?我為什麼要過橋?哪裡來的橋?」
「每一個死去的人都一定要走過橋到對岸,才可以投胎輪迴。這個規定老早就有了,也不是我自己訂下來的呢。」
「死去的人?你說我嗎?我一直都好端端的,怎麼會死掉?」我邊說邊摸著下巴。
「你是怎樣死的,名單上從來都沒有寫上,我也沒有了解的興趣。畢竟每一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怎麼可能把他們的死因都通通記住呢?」
「你……唉,好吧,那麼,我一定要過橋嗎?」我試探著。
「當然。只有走過橋,到了對岸,你才能夠投胎轉世。如果你一直不上橋,那麼你就會永遠地卡在這裡,也就是所謂的遊魂野鬼了。」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那份陰森森的感覺彷彿滲進了我的骨髓。
「那好了,既然如此,我一定會乖乖上橋的。只不過,這道橋到底在哪裡呢﹖」我左顧右盼,只見到無盡的河水橫貫在我的面前。難道橋並不在這裡﹖
「橋就在你的面前。」她指著河邊。
「可是前面除了河水,根本什麼都沒有。」
「你現在看不到它,只因為你還沒有喝到一口河水。」
這時候,我的腦海裡忽然閃過那個小時候從奶奶口中聽到的故事。

「你終於想起了嗎﹖其實有好多人,當他們來到這裡,就會馬上想起關於這個地方的故事。只是,他們的版本,好多時候都跟真正的有些少出入。你知道的這個版本,當中也有一些不對的地方呢。」
「不對﹖你怎麼會知道我剛才想起了什麼﹖」我脫口而出。

「你在想些什麼,不用開口說,我都會馬上知道。你要知道,這裡是陰間呢。」
我啞口無言。
「剛才你想起關於這個地方的那些事情,基本上都是對的。例如現在在你眼前的河,的確就是奈河。而走過奈河橋,可以投胎轉世的事,也是對的。至於不正確的部分,比如說我的名字。我的確姓孟,可是我並不是一個老太婆,也不是姓孟名婆。」
「孟……小姐,你剛才說喝下河水就會找到奈河橋,請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什麼意思﹖我想想。啊,這算是因果關係吧。」
「因果關係﹖」
「對,喝河水是因,看到奈河橋是果。就好像人的出生跟死亡一樣,生是因,死是果。」
「有出生就有死亡,這個邏輯我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喝河水跟看到橋,怎麼會有關係呢﹖」
「怎麼會有關係﹖這規舉不是由我來訂,我怎麼會知道?正如你應該今天死還是明天死,也一樣不是由我來決定。」
也是的,她只不過是在這一剎那和我在這一個時空裡面相遇的一個人而已。喝河水和過橋,就跟生和死一樣,都不由得任何人來決定。
當我弓下腰,正要伸手往水裡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孟小姐,我記得小時候在奶奶的故事裡,你會給過橋的人喝一碗茶,好讓人忘記了今生的記憶,然後繼續上路去。可是為什麼現在我要喝河水,而不是茶的呢﹖」
「你要喝茶﹖我每一天要招呼成千上萬的人,怎麼有空給你們煮茶去!況且,我和你們之間根本沒有半點恩怨,我也沒有欠過你們一杯茶。」
「那……倒也是。我也太冒昧了。」
「算了。雖然我沒有給你茶喝,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喝河水這一個步驟,它的功用其實也跟你說的那個喝茶的效果差不多。只是,它不是讓你忘掉記憶,而是感情。」
「感情﹖」
「對,就是感情。我跟你說,記憶這東西,從來都是不可靠的。你忘掉不忘掉,根本就沒有所謂。我舉個例子,你現在還記得十八歲生日那一天,你爸送了你什麼樣的生日禮物嗎﹖」
天啊,我完全不記得爸有送過我東西。
「看呢,你根本已經完全忘記了吧。我告訴你,那是一枝鋼筆。你爸送你這枝鋼筆的時候,還囑咐你以後要繼續好好唸書,將來工作的時候可以用這枝鋼筆,不要跟他一樣,天天在地盤曬太陽,扛鋼筋。」
我居然把爸這麼重要的話給忘記了。不過還好,我最後總算唸完大學,在辦公室上班。
「是啊,你總算順了你爸的意願,沒有辜負他對你的期望。」
說起爸,我只是記得他臨終的時候,我趕到醫院去,坐在他的床邊。我和媽一直陪伴著他,直到黎明從窗縫滲了進來。
我第一次為了爸而哭,為了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而哭。
是的,在我的腦海裡的不是記憶,而是感情。
除了爸,我還跟誰有過感情呢﹖我媽吧﹖還有小時候的同窗、交過的每一個女朋友、我的太太。當然,還有我的寶貝兒子。
「你終於明白了吧﹖真是的,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只要一點就會通呢。」
我無言以對。
「那麼,你快點喝吧,放下今生的感情,然後奈河橋就會在你的眼前出現。只要你走過去,就可以重新投胎了。」
「重新投胎﹖那麼今世的事呢﹖我這一輩子以後怎麼辦﹖」我忽然覺得好害怕。
「你這一輩子的事已經完成了。剩下的,只有過去了的感情。陳先生,每一個人在每一次輪迴的經歷裡,都會擁有屬於他這一生的感情。只有放下,才有空間去迎接新的人生呢。」她語重心長地說。
我俯首看著那汩汩的河水。
水中浮現了一張臉。
他那斑駁的髮鬢,是歲月留下來的痕跡。皮膚上固然少不了皺紋和色斑,更重要的是,那一雙小時候曾經活潑開朗的眼睛,現在只剩下一絲的疲憊。
也是的,畢竟這是在一張在人生路上,捱過了不少風雨的臉吧。
不過,就好像她所說的,這張臉上的每一根白髮和每一道皺紋,都帶著一段往事,藏著一份感情。
我彷彿看透我自己。
我彎下腰,把雙手伸出來。

成功了。
看到他那副望著河水的可憐模樣,我就知道他肯定上當了。
我已經在這裡度過了不知道多少的歲月,替人們解決投胎的煩惱。
起初,我還會老實地告訴人們,只要乖乖地跳進奈河裡去,就可以投胎輪迴,繼續上路。
可是,他們總是捨不得。本來,我以為他們只是不捨得這輩子辛苦賺來的名譽和財富。久而久之,我才了解到讓他們最不捨的,竟然是感情。
結果,為了這一輩子的感情,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跳下河裡去。無論我怎麼勸,也勸不上來。
我只好編造了一個謊話。
我跟後來的人說,想要投胎,就一定要走過「奈河橋」。然而,過橋的人必須先把今生積累的所有感情通通給忘掉,才可以過橋。
不得不承認,我實在太聰明了。
這個大話,從來沒有人能夠識破。
當然,我的成功,除了來自於我的精湛演技,還有的,就是感情這兩個字。
誰可以放得下感情呢?
名譽地位失去了,可以重新爭取。財富沒了,可以再賺。
唯獨感情,一旦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
試問在這個世界裡,有什麼東西比感情更珍貴呢?
一想到感情,誰可以狠下心,低頭喝下這一口河水呢?
沒有人可以走過奈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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