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無眠夜過去,在床上輾轉反側的瞬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難以忘懷的往事,是我無法對父親宣之於口的秘密。
第一次去我媽的骨灰龕前拜祭的那年,我已是十八歲。我媽在我還是襁褓之時便因癌症離開了,關於她的事,我一無所知,也跟一個平生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並無兩樣。談到為何等到成年才去拜祭,主要是出於對未知和死亡的恐懼,也有逃避現實的原故。自小以來,我所聽到關於媽媽的事,盡是一片愁雲慘霧,亦不曾聽過有誰為她說過半句好話。唯一所知道的美事,乃媽媽是個麗人,在我親戚認識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公認最漂亮的人。
然而生時的長相又有何用呢?逝者不留塵世半分影響,多好看的臉龐,終究化成冰冷的軀體,被推進熊熊烈火之中化作灰燼。彷彿在人離逝的那一秒,他生時存在過的足跡也會隨之消失。此乃世人同歸的結局,無一例外。
她離開的一年後,我的爸爸便跟另一個女人好上了。自此,我二十多年來就不曾跟爸爸同住,而是被送進親戚家裏寄人籬下。儘管如此,我每天仍帶感激之心住在簡陋的唐樓之中,在屬於小混混地盤的社區中長大。
說回十八歲那年去拜祭的事,那天我跟著不太相熟的爸爸和後母去了媽媽的骨灰龕前,送上了據說是她生前最愛的粉紅色玫瑰。她的龕位是最低的那一格,是個背山面海的好位置。三人面面相覷的站在那幀黑白照前,說不上一句話來。尷尬中,我的目光在骨灰龕前遊走,那是我頭一回知道原來她的龕碑上也刻著我的名字。
該說些甚麼呢?我過得很好嗎?說不上。我跟爸爸關係不俗嗎?有點陌生。後母是個好女人嗎?好像輪不到我來評價。
我首次看到她龕位的那一秒,陽光正好把它照射得微微發熱,溫暖得令人覺得諷刺,諷刺得讓人甚是難過。那一秒,我甚麼也沒有說,就看著她的名字和相片,把平生的委屈統統藉泣宣泄。那是我十八年來哭得最淒厲的一次,在淚流之前,就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內心原來如此難過。我爸爸和後母看到這一秒的場景,甚是迷茫,不解我何以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痛哭。
真是個可憐的女人。我的右手一邊撫摸她的龕碑,一邊在心裏暗自想著。
冷靜下來後,我把眼角的淚拭去,才瞥見她的骨灰龕旁放著一小束小野菊。是巧合放著的菊花嗎?還是有別的人來過呢?細想下,那天我們仨一大清早便來了拜祭,應該沒誰會比我們更早來過。
「可能是妳的阿姨和舅父來過吧。」我爸爸察覺到我的心思,也不以為然的隨便解釋道,然後蹲下在我媽媽骨灰龕前,像是寒暄一樣唸了幾句別來無恙。後母看到這個畫面,有點不舒服,便獨個兒走到洗手間裏去迴避。良久,我爸才跟我說了一句:「將來我死了的話,還是跟妳媽媽合葬吧。」聽到這句話是,我先是感到一陣安慰,卻又馬上想到了他做過的種種事-這一切只不過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甜言蜜語而已。
後來到農曆新年時,我跟著我爸向媽媽的親戚拜年。言談間,得知送上小野菊的人不是他們。我聽著,覺得有點好奇,只見我爸眉頭一皺,卻很快又不以為然的從容大笑。
大概故人只能在俗世間泛起不出一秒的漣漪。
不記得過了多少年,每次拜祭的時候,我總看到龕旁放著小野菊。某天,我因家事跟爸爸大吵一場,紅著眼睛便登上了城巴,抑鬱得無意識的獨個兒前往龕場。那天是媽媽生忌的前一天。到達時,時候不早了,工人都在打掃著墳墓。我穿過一個個龐大的石碑,有的先人是在1920年代往生,殘舊的墳墓看似不再有後人打理,成了被這個世代遺棄的一段歷史。
每一秒發生的事﹑每一秒存在的人,就只會在那一秒停留。過了那一秒,便延續不了。
不一會兒,我走到了一小格、一小格的骨灰龕前,獨個兒站在龕前痛哭。不遠處,有個中年男人看著海抽煙。本來我是很想向媽媽告狀,破口大罵的把心裏辛酸統統盡訴。但是想到,作為一個母親大概是不想看到女兒難過的,便把所有難聽的話全都嚥下去,默默落淚。
淚水答答的打在地上時,我再次察覺到龕位旁安放著小野菊。我扭過頭,看到那個中年男人抽著煙,裝作不經意的幾遍偷瞄過來。
我死盯著他,總覺得他跟那束花有著甚麼聯繫。
「妳是穎欣嗎?」他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跟我搭話。
「你怎知道的?」
「龕位上不是明寫著的嗎?」男人看起來有點滄桑,煙齡大概不短。他裝作不羈的指向龕前說道。
「這些年來,送小野菊的人是你嗎?」
「為甚麼第十八年才來呢?妳不是她的女兒嗎?」他迴避了我的問題,又似是默認一般,轉而質問道。他看到我哭紅了的雙眼,似乎也猜到我的難言之隱,沒再追問下去。「下次你爸爸來的時候,叫他帶枝金漆筆來。妳看,上面的金字都褪色了。」
「為甚麼都送小野菊呢?你是我媽媽的誰嗎?告訴我關於她的事吧。」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不知為何眼神帶點敵意,使我有點驚慌。「我誰也不是,就只是她認識的一個舊人。你也快點回家找爸爸吧,夜了。」
「我不是跟他一起住的,所以多晚回家也沒人管。」我回答道,他的神情有點驚訝,但不一會兒還是動身離去。
不知怎的,不想回家的我就一直跟著他的步伐走,他也不管我。他先是去了馬會賭波,我站在玻璃窗外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然後,他又去了大牌檔吃飯,吃飯時,煙總不離手。
「走吧,這不是妳這種上等人應來的地方。」他看我不適應濃烈的煙味,便想打發我走。
「上等的是我爸爸和後母,我是在黑幫管的地帶長大。我只是沒有認識抽煙的人。」他再次瞪大了雙眼,這次眼神卻變得柔和友善。
「他們對妳不好嗎?」
「不太好。」
「那對妳媽媽呢?罷了,不用答。她走的時候,妳也沒多大。」
「也不好。我是從親戚口中聽回來的,她生前一點都不快樂。臨終前還逼我爸爸簽了保險和基金,因為怕他不供養我。」他似是有點生氣,用力的吸了一口煙,又粗魯的把煙蒂往煙灰缸裏塞。
「我可以跟著你生活嗎?」我看著他焦躁的模樣,竟然衝口而出問了這句話。
他沒作聲,只是背著我打開報紙,翻看著足球新聞和賽馬消息,又抽了口煙。他似是用背影告訴我,他不是適合我的人。
我拿出五十元紙幣,舉手讓伙計替他結帳。他這才轉過來看我,顧面子的想要罵我。
「為甚麼那時候不好好的跟她表白呢?」在他說話之前,我搶先一步問道。
他微張的咀巴緩緩合上,眼神有點閃縮。發灰的指甲在報紙上輕輕打轉。細看他的頭髮,似是數月沒修剪過。
「她最喜歡的花是小野菊。所以每次我去探望她的時候,都會帶過去。」他迴避了那道問題。
「你們很早就認識的嗎?」
「已經是讀書時期的事。她跟著妳爸爸比較好吧,我們這群舊同學都知道她最喜歡妳爸爸了。他是她的初戀,英俊又富有。在我們圈子中,就她嫁得最好。」
「這都是你自以為的事。結果她跟著我爸爸毫不幸福,我也不幸福。那我爸爸認識你嗎?」
「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是誰吧。就像你媽媽一樣,這輩子都沒知道其實我對她……」他哽咽,我隱約的感受到他咽喉中陣陣的痛楚。
「別再跟著我了。在她離開的那一秒,我的人生就已經凝止住了。」他沒再說話。我們坐在吵鬧的大牌檔中,卻覺得空氣份外沉重。
良久,他便踏上回家的路,我一直跟著他的身後,街燈映照出兩個長長的倒影。走到舊樓的大閘前,我知道不能跟上去了,只好站在遠處呼喊過去:
「如果是我的話,在小野菊和玫瑰之間,我一定會選擇小野菊的。」
他聽到,默默的站著,沉重的歎了一口氣,還是走進大廈裏。
此後,每逢拜祭我都不復見龕旁放著小野菊。我便知道他釋懷了。然而從那天起,無論我走到哪處,都總能察覺到從前不曾注意過的野生小野菊。
大概有些事,是不會隨著人離逝的那一秒而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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