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一月八日。
我是關浩翔,一個為生計打滾的二十八歲典型香港男士。
每天七時半起床,簡單梳理後就咬個麵包出門,一邊咀嚼,一邊整理領帶。早上人流頗多,街上滿滿是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也在為自己的生計,為自己的家庭疲於奔命。
學生們早已上學去了,偶爾看見幾個身穿校服的男孩急著跑回學校,看上去極度狼狽,卻為街上的沉悶刻板增添色彩。
這天空氣很冷,天文台說氣溫只有八度,即使西裝裡面打了底也不由打個噴嚏。冰冷的雨點猶如針刺,刺進皮膚裡,寒意滲透至血管、內心,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握著手機,在面書上看看那些無聊的內容,滑到一則新聞後卻止住了動作,又是學童自殺的案件,今年已經是第四宗了,可新年只是過了八天,查看留言,看到令人心寒的字句——
「現代的年輕人太懦弱了,還沒熬過世面就受不住壓力,還是死去了更好,留在世上沒什麼用處。」
「在溫室長大的年輕人,不知感恩,身在福中不知福,是時候經歷一下風吹雨打了,長輩可比你們經歷多了。」
「不知道讀書讀個什麼出來,一不容易傷到玻璃心就喊個死活。這樣還好,政府少了一點資源浪費,交的稅也不會變得毫無價值。」
想來,那些冷漠無情的說話,跟眼前的雨點無甚差別,一句一句刺在學生讀者身上,靈魂都變得冰冷了。
自己也曾讀過書,經歷過起伏跌宕的青春, 難道在意志消沉的時候,會想聽到這些嗎?
然而,我可以改變什麼?別人的說話我干涉不了。
反正不能改變,那就索性不管了。離開頁面,繼續滑手機,那就可以視而不見,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至少冷漠無情的不是我吧,我想。
巴士到站,我戴著耳機,匆匆上到巴士去。將一切拋諸腦後就對了,這些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說根本事不關己。
終於等到放工的一刻了,今天的工作如同日常,不過就是處理客戶查詢、整理電腦文件、讓上司辱罵出氣。回家前抽支菸,前往超市買了點東西,然後趕上巴士,直接回到長沙灣。
吃過晚飯,電視還是播著那些無聊至極的家庭鬥爭劇,不由關掉電視,享受難能可貴的寧靜。不想窩在家裡,所以穿上鞋子走上天台散步,順道看看風景。
上兩層便是天台,非常方便。我穿過後樓梯的走廊,來到空無一人的天台,旁邊的鐵皮屋是陳伯的家,未到十一時都不會有人。
誰知天台竟然有人,正坐在大廈邊上,位置非常危險。我走上去察看究竟,說了一句:「夜晚時間待在這裡並不安全,你還是先下來吧!」
聽此,那人回眸一看,原來是鄰居的中學生,有時早上上班時會看到她。
此刻她不是在哭泣,而是目無表情,搖晃雙腿,緊抱著手機,似乎是準備好了一切……
我知道事情不妙,正想著辦法,然而我將手機留在家裡,無法報警。
「你最好還是當什麼都看不見,然後轉身離開。」穿著名校校服的女孩淡然地說:「報警都不會有用,反正很快就會結束。」

我當然不能在此坐視不理。
「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慢慢傾談,你還是先下來吧。」我語氣平和地道。
「其實這事與你無關,你離開的話我會感到更欣慰的。」女孩輕聲說道,筆直的長髮襯托著清秀的臉孔,此時卻沾滿著哀傷和愁緒的氣息。
「當然不是,你是我的鄰居,要互相支持和幫助的。」我說道。
「那我的名字是什麼?」女孩問道。
我頓時啞口無言,之前她跟我說過,只是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我是嘉欣,你是翔哥哥,對吧。」看我沉默不語,她開口說道:「我真的不會怪你,當我求你離開吧。我希望自己一個人,這樣我比較勇敢,可以面對自己。」
我沉思片刻,心想連她自己都這樣說了,離開天台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會不會讓嘉欣過得更好?
不,良心過意不去。
「人生有很多很多不快樂和不如意的事情,允許自己軟弱啊,允許自己不勇敢啊,儘管哭,有什麼所謂的,讓自己休息一下,就會發現所有事情都是放屁。」我咬緊牙關,將自己的「安慰」說話吐出來。
「嗯?」嘉欣似乎另眼相看。「你是第一個叫我允許自己懦弱的人,其他人都是叫我堅強、勇敢、加油、別氣餒,實在聽厭了。」
二人寂靜片刻。
我回想以前的日子,每當壓力、挫折、委屈如排山倒海般湧過來,旁人的說話不過就是叫我多堅持一點,卻從來沒有理解過我的感受。沒錯,對大人來說,年輕人的心情永遠只是幼稚的無關痛癢;而他們的委屈就是無謂的小事一樁。
「那,你的故事是什麼?」我問道。
「故事?」嘉欣眼神疑惑。
「對,故事,我的故事還在譜寫,而你卻想寫完自己的故事,究竟是為何?可以告訴我故事情節嗎?」
「噢,你將人生比擬作故事,頗有趣的。但是,我想先知道你的,才決定分不分享。」嘉欣說道,同時將手機放在旁邊:「我想知道,你與其他人有什麼分別。」
「其他人?」
「對,像我腳底的這些人,他們看上去一點分別都沒有。你說不是嗎?」
現在至少可以拖延時間,甚至說服她不要自殺,但必定要小心一字一句,即使說謊都要用上了。
「我……」我遲疑一會:「我喜歡寫小說,今晚走上天台散步,也是為了找靈感。」
當作家是我兒時的夢想,但後來覺得不切實際,就沒有動筆了。
「原來如此,你寫的是什麼小說?」嘉欣問道。
在這樣下去,我會穿幫的,但現在只能沉著氣,假裝冷靜說道:「愛情和校園小說。」
「也好,難怪你這麼會說話。」我好像蒙混過去了:「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對。」知道她為何尋死,也許就能夠對症下藥。
嘉欣看著高樓下熙來攘往的大街,再仰望天上的烏雲。
「你喜歡這種天氣嗎?」她突然轉了話題。
此刻的天氣跟早上差不多,也是冷得要命,天上下著微雨。誰會喜歡?
「很冷,每個人的說話都很冷,一點一點地刺在身上,肉中,寒意瀰漫身體以致內心都變得孤獨。」
嘉欣留下滴滴眼淚。
「那你的痛苦一定好深……」我說道。
「不,不痛苦了,一早就習慣,只是很累。在我的故事中,每天都是寒冷的世界,冰冷的雨水從來沒有停過,永遠不見陽光與藍天。所以每天我都是在雨中獨行,低下頭,卻無礙寒意穿透內心。」
「寫小說的人都遇上很多挫折,對不對?這麼不掙錢的工作,身邊的人應該會反對啊?你是如何解決的 ?」
當初就是父母反對寫作,我才放棄夢想。
「沒什麼,不理會他們就是了,我選擇相信自己。」我裝作斬釘截鐵地道。
事實上我卻選擇屈服於現實。
「如果有這麼容易就好……」嘉欣眺望長沙灣的景色,像是領悟了什麼。
「嘉欣,你願意讓我陪伴你嗎?」我感覺時機成熟,可以偷偷上前將她拉回來。
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我緩慢地步近天台邊,距離足夠接近的話我就可以奔上去,拯救她的生命。
但我又能否拯救她的靈魂?
心理輔導是長遠的事情,現在要讓她放棄輕生念頭,將她從不歸路途上拉回來。
眼看我和嘉欣只差五六步的距離,誰知她手機一響,讓我窒住步伐。她隨手提起手機,不用兩秒就流了一線淚水,還做好了覺悟,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勢色不妙,連忙跑上前想一把拉住她。然而嘉欣隨即傾前一躍,消失在天台邊上。我無助地盯著嘉欣從二十層高空墮進大地。沒有慘叫聲,沒有墮樓引致的碰撞聲,世界彷彿靜止了。
街上的行人看出了事情,紛紛圍著一動不動的女孩,拿起手機拍上照片。震撼的情緒和無力感使我癱坐地上,卻發現嘉欣的手機遺留在天台邊。我開啟手機,看了句話:「我們要讀書好的弟弟就行了,你敢的話還是跳下去吧,我才不介意。」
我深深地呼了口白氣,原來今天真的這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