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小毛頭拿出用稻草編織的公仔,向娘親示範,大家是如何作弄六婆的。「我比較乖,沒有畫她的臉,只在她褲腳抹上少許泥巴。」六歲不到的小傢伙,口齒不清,卻七情上面,臉上盡是掩不著的小淘氣。

「真頑皮!」當娘的青兒,心裡沒怪責之意,但仍要盡娘的責任,阻止小毛頭胡鬧:「如果六婆生氣,不願照顧你,我和爹就只能鎖你在屋內,讓你獨個兒留在家,乖乖等我們完成工作回家。」青兒尤其強調「獨個兒」一詞,嚇得小毛頭臉色發青。

「我…我會乖…」小毛頭明明怕得要命,卻強忍著淚。就是倔強。

在青兒半哄半騙下,他終於倦極入睡。兒子睡了,夫婦倆終可好好坐在一起,為生計討論一番。

「他睡了。」燭光下,青兒秀氣的臉添了兩分淒楚。身上散發出陣陣草藥氣味,清雅、質樸,如同她的氣質。每天跟隨林老頭上山採藥,不多機會直接接觸陽光,皮膚比村中農家的女兒們白晳得多。尖臉帶有丁點病態的白,幽幽的眼神,後腦那隨意梳起的大髮髻上,偶有一兩小撮不聽話的秀髮,半垂下來。麻布粗衣,闊腳長褲,黑布鞋;身上最貴重的,可能是髻上那枝由檀木削成的簪,手工不細緻、不講究,卻能讓人更集中欣賞那渾然天成的木紋和香氣。不加雕琢的美,最美。

「你明白狀況吧?」年邁的林老頭,沒瞥過青兒半眼,逕自望著燭光思考著。近兩個月,山上來了老虎,鄰村有三人被咬死。甭提這是割採赤靈芝的最佳時候,現在幾乎連最普通的草藥也採不了多少。主要靠上山採藥賺錢的二人,何以維生?

「明白。」青兒還年輕,懂得的手藝比林老頭多,沒有他那麼憂心:「不如,我們暫且改行,做些別的工作糊口。待老虎走了,我們再去採藥。」她的提議聽來很不錯,可惜林老頭猛搖頭,毫不考慮她的方法。

「有甚麼工作可以夠三個人吃?有甚麼工作會比採藥更好賺?」林老頭老了,愛想當年,只記得當年。當年採藥的人可以賺到很多錢,又受村民愛戴,光榮無上。林老頭是當年村內唯一懂得寫自己名字的人,他以此自豪,現在亦然。當年他帶了無家可歸的青兒回家,當作親女兒教養…他是個很本事、很有見識的人。他認為。

「沒有。」青兒清楚明白,在林老頭面前,並沒有真正的討論。她剛才提出建議,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有妄想過他真的會加以考慮。

「不如一起想想看,附近有沒有其他適合採藥的地方。」林老頭是個溫和、威嚴並重的人。聲線從不曾響亮過,但平穩沉實的目光和氣定神閒的派頭,總能為他挽留崇拜有識之士的村民作聽眾。

「是的。」自知說不過這倔強的傢伙,青兒沒再多餘的話。按他意思,在他所提出的條件限制下,作出多個變化不大的建議。

在林老頭入睡後,青兒去了洗把臉。清涼入心。難受嗎?委屈嗎?算不上。為了守護最重要的人,其他一切都算不上甚麼。

回憶。月夜,來到石宅附近。屋的左邊,有一個狗洞,不大,僅夠一條狗或一個小孩子穿過。他們說,爬進去,悄悄地開門。事成後,就會送她回家。

青兒爬了進去。幾近伸手不見五指。不遠處有一對青色的眼在盯著她,銳利。她眨了眨眼,前方的青眼不見了,但她的右方出現了一雙黃色的眼,兇狠。她沒能再將它當成幻覺,想要尖叫,手卻本能地掩著口。萬萬不能作聲,要悄悄的。冷不防,左臉感覺到一股微弱氣流。有東西在她左邊!她不敢轉頭望過去,合上眼,祈請觀音娘娘保平安。

似乎沒事了,鬼怪都離開了!她慢慢睜開眼…有十多雙冷冷的眼,青的、黃的、藍的、橙的、啡的…居高臨下,俯視她,壓逼她。「呀!!!」青兒尖叫,嚇得動彈不能,沒能爬回外邊。

昏倒前,她只記得兩件事:一,屋外的他們,逃走時的雜亂腳步聲;二,十多雙眼,在屋內各處,以詭異的速度移動。色彩的殘影,在漆黑的空間內尤其顯眼,仿如世界的唯一…

稍稍恢復意識時,青兒已身處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一個和顏悅色的中年男人正在替她敷藥、療傷。男人話很多,盡是做人處世大道理。

「本來石家人對孩子都會網開一面,但利用孩子潛入石宅爆竊的壞人太多,必須殺雞儆猴。他們對孩子們挺好的,沒有棄在路邊,而是暗中聯絡稍懂藥理的我…」

原本混沌一片的世界,就是由這一句話開始,漸漸分成兩邊:對錯、親疏、恩仇、愛恨…在這撕裂的世界,青兒找到她的路,找到她想守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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