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

在這個都市找一份自己喜愛又擅長的工作,是一件困難的事,而我找到了。

小時候,發現自己很有天賦。

那時,商品窗中的電視正播出阿姆斯壯登月的情況,
大人小孩目不暇給凝望於螢幕上。

我立刻知道這是不能錯失的良機。

在路上撿一塊小石子,把它塗成白色。
在相近年紀的小孩面前炫耀,說是阿姆斯壯從月球帶回來的。
他們當然不相信。

我便跟他們說:「我們在晚上看到的月亮不是白色的嗎?那它的石頭當然也是白色的。」
「我父親認識阿姆斯壯,所以便弄到了這石頭了。」
他們的疑心不消一會已經不見。他們搶著觀看這個從月球來的「石頭」。
「你們想要的話也不是不行。」

籍以物易物原理,換取當時小孩流行的貼紙。
小孩會在桌子上互相以自己的貼紙拍掉對方的貼紙。
要是對方的貼紙被拍掉的話,便能拿取對方的貼紙。

這樣就將一塊毫無價值的小石子,換為有價值的物件。
我又拿著那些物件,去附近的玩具店,以低價賣出。
將無數的小石子,換為無數有價值的物件。這些物件最終換為我口袋中的紗票。

玩具店的老闆開始認識我。
他好奇東西從哪裡來的,我便把自己的本事告訴了他。
他稱我為小騙子。我稱他為大騙子。
因為他在聽到我的本事後,也模仿起來,他把小石子弄成月球的樣子賣給小朋友。
聽說賺了不少。又把我拿回來的貼紙重新包裝賣出去。

無商不奸這個道理的確是對的。
我當然也賺不少,畢竟他是用了我的主意。我怎不可以從中獲利呢?

「要是不跟我分一些利潤的話,後果自負。」
「付一些錢來塞住小孩的嘴巴,那倒是沒什麼所謂。」

我不禁察覺這真是一件輕鬆而又悅目的事情。
用一些腦筋,包裝一下,
看到別人傻呼呼地上當,
自己也賺到不少。

要是拿來當工作的話,我一生也不會感到厭倦。
我便立志成為一個職業騙子。
長大後,我的確成為了一個騙子。

沒錯,騙子不是什麼正當職業,但它沒有什麼特別需求,
不用學歷,要一些簡單的小技倆便可以發財。

這種工作你要去那裡找?

我穿上整潔的西裝,閃亮的皮鞋,一副商業專才的樣子。
我用小時候欺騙下來(不只是騙小孩)的積蓄,弄了一個空殼公司。
公司名字當然不會寫著「我是騙人的」的字眼。
我吸引了別人來投資,聘請別人時不忘收取一些額外費用
我也會跟顧客說,投資是有風險的。這可不是說假的。
然後跟他們說公司的潛力是如何厲害,每年的盈利百分率會如何增長。

一些他們最想聽到的事情。

一會兒,雙手老實奉上金錢。
完全被美麗的謊言蒙蔽了自己的雙眼。
我一開始所說的實話,他們一點也沒有聽進去。

真是可笑。

差不多時候便挾款逃走。
當然不忘先把某人取代自己的職位,成為代罪的羔羊。

商業的東西玩久了。新鮮感便沒有了。
那貼身的西裝也開始弄得自己渾身不自在。

反正不缺生活的本錢,不如想些新玩意來吧。

我去了大騙子的店,他現在經營咖啡店起來。

他把店弄得豪華,咖啡用即溶的,價錢昂貴,卻還是有人來。
在這裡賣出一、兩杯那低劣的咖啡也賺回了。

店內在彌漫著古典音樂。我們坐在店的角落。

「嘿,好久不見了。」「生意怎樣了?」
「頗好,現在的人跟過去的人沒什麼差別。」
「也只是包裝一下,把地方弄得漂亮一點,便能吸引人來。」

「他們認為只要經常接觸表面漂亮的東西,便能治療自己的愚昧,最後自己不但沒有達成目的,還被騙倒不成。」
「我享受的就是他們自鳴得意的表情。」

「我沒你那麼會享受,賺到便行了。」大騙子呈現奸詐的表情。
「有沒有拿到我之前提及的那個東西。」

「昨天剛拿到了,真是分不出跟真的有什麼分別。」
「你又想出什麼餿主意來?」

他將那東西用紙袋裝好,遞給我。

「遲一點再告訴你。」「又在賣關子。要喝一杯高級咖啡嗎?」
「不了,我在家中的咖啡比你這裡的還要好喝多了。」

回到家,把那東西拿出來。
那是與真人臉孔無異的矽膠面具。

聽說曾經有人用這種面具光明正大地偷渡至別的國家。
看見實物後,難怪能騙到人。
那質感讓我的手仿如真的在摸索別人的臉。
我把面具套上。

行騙的我總會戴上不同的面具,獲取不同人的信任,
我的臉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是別人對我的印象。
當我真的戴上這實質上的面具,那感覺真的很不可思議。

我還是我。我的臉卻不再是我的臉,而是一個屬於截然不同人的臉。

「我現在是一個老年人。」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沙啞地說。

我不禁笑了起來。

接著,我把衣服弄得髒兮兮再穿上。

現在的我看來真的就像一個快要走不動的老人。
糟糕!手還是小伙子的手。算了,晚些再跟大騙子說。

甚至是無聊得很。趕快走到街上討些樂子去。

這個城市的街道總是擠著人。

而我現在是一個老年人,
駝著背一拐一拐地在路上走。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經歷。

在路上走的行人不時投放同情的眼神。
我假裝跌倒。立刻有幾名行人來拉起我。
「老伯,你沒事嗎?」其中一個人便說。
「沒事。我那兒有事?我活得多好,你才有沒有事。沒事走來推倒我,幹什麼?快給我賠償。」
我用兇惡的語氣,心頭卻在偷笑。

「老伯,我什麼時候推你?」
「算了,算了。老伯年紀這麼大就不要跟他吵了。」另外一人說。
「老伯,這些當作是賠償吧。」他一面不服氣,手掏出錢來。
「這樣就差不多。」我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哈哈,這樣去騙人真是有趣得多了。
老年人在社會的地位真的不能夠被忽視。他們又怎曉得在這個虛弱的表面下藏了一個騙子。

不知不覺已經是夏天了。

這玩意真是有趣得很,
到現在我還是沒能對從中的喜樂感到厭倦。

我好像獲得了第二個體驗人生的方法。

早上,扮演一個老年人在公園散步,駝著背踉蹌地走。
當有人跟自己道早安,我便像一隻野馬般飛快地跑起來。
那些人驚訝的表情,真是令我感到無數的喜樂。

中午,把面具弄得髒兮兮,頭髮塗上滿滿的油,蓬頭垢面。
躺在街上,在嚷自己一生的苦事。
家人在小時丟棄自己。失業。妻子死了。說得真有其事。
「噹」眼前的盆子,不時有錢幣拋進來。

晚上,脫下那充滿汗水的面具。
穿上整潔的西裝,拿出中午拿回來的錢去吃些東西治治肚子。

大騙子聽見我這樣的生活,一面愕然。
「活得不耐煩。」
「我活得不知多麼快活。那些人的表情,我怎也不能忘掉。」我陶醉地說。
「你早些找一個女人伴隨自己吧!不然我真的害怕你會踏上不歸之路。」
「要找也沒輪到我來找吧。況且我很滿意現在這樣的生活。」
「隨便你,我去招待其他客人去。」大騙子反了白眼,不想理會我。

我不滿他這種態度。想教訓一下他。

「喂,這家店的咖啡比我在家沖的還要難喝。」我用略大於音樂的聲線。
引起店內客人的注意。大騙子立刻回過頭來。
「嘿嘿。他在開玩笑,不要理他。」大騙子笑道。
「你是怎麼樣?」他在我的耳邊說。
「別那麼小氣。我們那麼多年朋友,開個玩笑也不行嗎?」我應道。
「哈哈哈哈,差點被你嚇死。」他大聲笑起來。

客人們再次低頭品嚐桌上那劣質的咖啡。

「你要是真的活得不耐煩,我可以幫忙。」他悄悄響起那致命的威脅。

我活得不耐煩嗎?
這是一個好問題。或許我真的活得不耐煩,但我在自己生活裡找到樂子。

我或許會被視作瘋子。

但我肯定的是這個世界,瘋子很多,而我不是其中一員。
我只是一個以騙人為樂的正常人罷了。
說起瘋子,一個月前,在一個巷弄遇上了一個。
口在不斷嚷︰「幸好,我不是這個老傢伙。我比這個老傢伙活得有意思多了。」

真是受不了玩笑。一下子便將我趕了出去。再也不讓我回去。
想起來,以往也有這樣的經驗,
但時間一過沒多久他就沒事似的了。
只是人老了,脾氣也隨之而壞透了吧。

糟糕,忘記跟他拿我的人皮手套。真是不值。
我猜可能要好一陣子才可以回到那裡喝咖啡。
也罷!那裡的咖啡不怎麼好喝。
我還有一大截的人生要享受,才不要為了那一小點的不悅而停留。

中午,我再次打扮成一個乞丐的模樣。

「誰來可憐我。」我慘泣。
久久沒能聽到錢幣投下的聲音。

抬頭看,人在路上熙熙攘攘,擁擠不堪。惟獨是我被忘掉在路上。
他們為何不理會我這個乞丐呢?難道他們已經識破了在面具下的我?
沒可能的。我的演技如此精湛。他們不可能識破。
四處張望。只見一名穿著更不堪,外表更不衛生的乞丐。

他站在我的對面。

人們的吸引力都凝聚在他身上,都沒有注意到我。
哼!他的模樣,不得不承認的確比我專業,今天只能算是我甘拜下風。

收拾一下,走至另處去。
這裡看不見他了。我便重新坐下來。
「誰來可憐我。」我慘泣。

也是久久沒能聽到錢幣投下的聲音。

他又出現在我面前。

「你是想怎樣?」「是不是要吵架?」
我忍不住氣。

他就只是在盯緊我,沒有任何的表示。

神經病,我心裡暗罵了一番。

原本帶著享樂的心情,現在什麼心情也沒了。
我悶吭一聲,便離去。

怎料,那個傢伙竟跟在我的後面。「不要跟著我。」我怒吼。
引來路人不少的目光。他沒有任何的退縮,繼續怪異地跟著我。

我奔走起來。他也奔走起來。

「嘎嘎嘎…」我喘氣。
說來也真是諷刺,現在的模樣跟真的老人沒什麼分別。

為了擺脫他,我走進狹窄的巷弄。
我回首一瞥。沒有他的蹤影。
太好了,已經擺脫他了。
我趕快脫下面具。那個面具熱得讓人難受。
在這種天氣下,穿戴面具,奔跑。
現在我也沒能否認自己真的活得不耐煩。要是大騙子看見我這樣的模樣,他一定也會恥笑我。

「果然是你。」一股陌生的聲音。那是冰冷而無情的聲音。
他一下子把我的脖子掐住。發出聲音求救已經不重要了,我連空氣也快無法吸取。眼前是漆黑。

蟬鳴將我吵醒了。
我看見了他。他靠在地上。看來十分疲憊。他沒有發現我已經醒來了。
我悄然張望。是叢林。我被捆在樹幹上。
要快快想辦法才行。不然,只怕小命不保。我嘗試擺脫身上的繩子。
不斷摩擦,希望能將繩子弄斷。越是用力去磨,手臂感受的灼痛便越強,繩子也沒有一點要破掉的意思。
這可不是一個好法子。腳是同樣的狀況。

要另想辦法。

「你醒了?」
糟糕!他發現了。
「那我們的審判要進行了。」
只見他拿出手術刀。

刀上早已染上鐵鏽的顏色。

「不要。」我發出顫抖的聲音。
「不要擔心,很快便會結束。」
「只怕被那東西碰一碰,我也要死了。」我盯著他。
「不要怕。要是你是無罪的話,你不會死的。」
刀在我的臉上一劃。刺痛亦以一劃的形式在我腦海形成。
「停停停停……」「很痛,很痛。」我尖叫。希望能夠引起他的同情。
刀又是在我的臉上一劃。
「我快要死了。」

刀仍是無情的在我的臉上一劃,二劃,三劃。共是五劃。

「你是第三個人。」
「這是什麼?」他拿出那個面具。
「什麼來的?」
肚子是一沉重的衝擊。
「不要裝傻。」
「想要,便拿走吧。」
又是一撃。
「我看見你脫下那個面具。」
「你看錯別人了吧。」
我看清楚他的樣子。腳跟一用力。奇蹟並沒有發生。
「不要反抗。」
「你抓錯人了。」
「你就是他。」
「你讓我走,我不會將你的事告訴任何人。」

他沒有表示。
只是怪異地倒退離開我的視線。

這是一個逃走的好機會。我又再嘗試擺脫。沒有效果。

一身是黏身的汗水。蟬鳴的聲音好像在嘲笑我。
我看不見天上的景色,只見地上的陰影成為死寂的黑暗。

在黑暗中,我是孤單一人。

口乾,喉渴。我伸出舌頭,舌舔嘴唇上的汗,不能滿足飢渴,更是受不得。
可惡,可惡。他一定是在黑暗觀察我受苦的樣子。沒有人可以對我這樣做。

我是一個騙子,但總不會連自己也騙倒吧。
那個瘋子不斷地對我發出問題。我的嘴因枯竭而在顫抖。

我快要連聲音也無法發出。
思維有點兒混濁。

等等。我真的沒有欺騙自己嗎?
說不定我已經被欺騙了。

眼前的所有東西可能只是我的幻象。
沒錯,此刻眼前的所有一定是我醉後產生的幻想,我實際躺在家中那舒適的大床上發著這個惡夢。

一定是這樣。只能是這樣。

我是一個職業騙子。騙誰也不是問題。我從小便發現自己很有天分。
睡醒後,去喝一杯劣貿的咖啡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審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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